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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安心里叫苦,却也无甚别的法子,只得把贺言春送小殷等人进狱中暗中保护方犁的事告诉了郭韩,郭韩听说连内应也有了,越发欣喜,连夜和几个人商量起如何劫狱的事来。一连几日,胡安墩儿四处打探,郭韩也亲自装扮成叫化,往京城昭狱边上去了几趟,见昭狱内外果然守得铁桶一般,除狱卒外,又有朝廷缇骑换班巡守,委实难以下手,郭大郎也不由心下焦急起来。
忽忽便到了九月底,小殷从狱中递了消息出来,说是当日和方犁一道被抓的,有好些人都受了刑,还有人不堪受辱,在狱中自尽。幸而牢头受胡十八所托,对方犁百般回护,又有小殷等人日夜守着,才不曾吃什么大亏。胡安听了,越发忧心如焚,先头还担心劫狱事败后被砍头。此时为救自家三郎出来,却是连砍头也顾不上了,日夜只是催促郭韩。郭韩几番要咬牙冒险一试,只是想到贺言春信中所嘱,让他务必等到十月中旬,便又按捺下性子,只在心里疑惑,这乱要从何处起。
到十月初,京城果然爆出一桩惊天秘闻来。原本定好的,大将军贺言春要在九月底领兵征伐匈奴,到了出征的日子,贺言春却把监军官员关押起来,只在甘州天水一带拥兵不动,还上了一道奏折,折中详细列了告缗令十条罪状,并请皇帝勿听身边小人谗言诬告,重审何门一案。
消息传出,满京城人上至朝廷高官,下到平民百姓,无不悚然失色。皇帝自然也又惊又怒,他固然早就知道,自己这位小舅子表面温驯,实则根本不是什么善茬,但他万万没想到,贺言春竟然为了一个方犁,和自己说翻脸就翻脸!一个颇具威望的大将军,在边境手握兵权,这节骨眼儿上递的哪门子奏章?这意思是若依了他重审何门案,那便是兵谏;若不依他,砍了那方犁的头,他贺言春是不是就要领兵造反了?
难怪临走时,那混蛋还给自己磕了头,说了些多谢知遇之恩的鬼话,原来他娘的一开始打定的主意,就是要跟他恩断义绝呀!皇帝越想越气,暴躁如雷地砸了一地的东西,吓得满屋子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末了皇帝气喘吁吁地坐在席上,琢磨着自己要拿这喂不熟的狗东西怎么办。若在平时,他一道旨意就能把贺言春的大将军之职免了,另换个出征的将领,再把那厮叫进京来,想打就打想杀就杀。但可恨就可恨在,贺言春挑的这个时机是在出征前夕。自己刚把六万精骑兵的兵权交给了他,他当然能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当借口,对皇帝旨意不予理会。逼急了,那小子甚至能带兵打进京城来!
皇帝越想越觉得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越想越觉得,姓贺的小子还真是个人材。虽说他在军中威望甚高,将领们愿意跟他出征匈奴,但谁愿意抛下荣华富贵跟他一起造反?所以你看他这兵谏提得就很有技巧了,--人家只是要清君侧、重审何门案。这么一忽悠,军中那帮大老粗不就跟他一条心了?到时五六万骑兵攻过来,即便及时布防,保住京城,双方也必死伤惨重。内乱一起,别说征伐匈奴平定北疆了,南北两疆能守住,大夏能保住百年太平,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皇帝敢肯定,贺言春赌的就是他不敢逼他,而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堂堂一个帝王,要顾虑的事情很多,横不能为了教训一个手下,而置江山社稷于不顾。可若就此受制于人,这口气谁他娘的能咽得下去?
皇帝积威十余年,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能受气的年轻人了。他转头把郑谡的京郊骑兵营中郎将给抹了,又召集大臣商议京城布防。这一来,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皇帝要跟大将军来硬的了。
京城陷入风声鹤唳之中,街巷间流言纷纷,都说大将军要带兵打过来了。方宅中的众人自然也都听说了这消息。胡安年纪大,听到打仗便心惊肉跳,郭韩等人却颇为兴奋,觉得等乱子更大一点,便是劫狱的好时机。尤其郭大郎,想到小贺为了自家兄弟,不惜和皇帝干上了,心中不由暗自叹服,手上也加紧了动作,只等贺言春起兵后,他们好干一票大的,再趁乱和弟兄们跑路。
第一百四十六章从此逝
昭狱深处不辩晨昏,一名牢子用汤勺敲打着桶,大声吆喝道:“吃饭啦!吃饭啦!”陆续便有犯人把碗递出来,那牢子便朝里头盛一盏汤,汤里一丝儿油星也无。跟在牢子后头的小殷再放下一个杂粮窝头,便是犯人的一顿饭了。
到了方犁那囚室旁时,小殷故意落后几步,见四下无人注意,飞快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裹,朝里扔了,这才装模作样放下窝头,道:“窝头还热着呢,赶紧吃!”
方犁会意,先把包裹藏了,这才端汤拿窝头,装着吃了几口。觑着牢子走了,才缓缓挪到被窝上坐了,从麦草中拿出那小包裹,打开看时,就见里头用油纸包着一包油饼,又夹着一张纸条。方犁忙凑近了,就着隐隐天光细看,就见上头写着“春欲起兵,大事可谐”几个蝇头小字。
方犁脸上不由变了颜色,待要等小殷来细问详情,却又半天不见他人影。煎熬到晚间,就见外头巡逻的牢子另换了一拨人,巡视完毕自去牢门外头了,里头渐渐安静下来。方犁晓得小殷不会再来了,只得按捺住满心忧虑,自去被窝卷里歇息。
只是他心中有事,如何睡得着?辗转到半夜,忽听牢外远处传来轻轻喀察声,像是有人开了外头牢门的锁。又有压得极轻的脚步声顺过道走来,离这边越来越近。方犁侧耳细听了片刻,心里隐隐觉出不对来。
往常深夜,也会有廷尉府提犯人出去拷打审问,但那些官爷们拿人,向来大声大气,唯恐犯人们不晓得他们来了。何曾像这般轻手轻脚过?方犁心里不由突突跳了起来。起初疑心是郭韩等人,后来想到昭狱戒备森严,他必没这么大本事闯进来。后来突然想到狱中多有大臣自尽的,不由心中一紧,忙从麦草中摸到那柄小刀,紧紧握在手里,一动不动地躺在黑暗中。
果然来人在他囚室前停住了,一阵静默后,又是喀答一声轻响,囚室门也开了。隐隐绰绰几个人闪身进来。方犁忙合眼装睡,就听那几人来到他旁边,也不知做了些什么,突然身上如山般压了一件物什。
方犁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就听外头忽然有人喧哗起来。那几人忙闪身出了囚室,依旧把门锁好了。方犁听见动静,这才摸了摸压在身上的那东西,原来是个装得严实的大麻袋,压得人动弹不得。他拼尽全力,按着机簧弹出小刀,朝袋上划了几刀,那袋里哗哗流出沙子来。
那沙子一边流,方犁一边拿手把沙子往远处划拉,渐觉得头昏眼花时,拼力挣了几挣,从袋底爬出来一截,才觉得身上轻省些。他也顾不得那些人去而复返,只趴在地上大口喘气。喘了半天,又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啪啪地近了。方犁正心生绝望,却听外头那人带着哭腔喊道:“三郎!三郎你可活着?”
方犁这才瘫倒在地,哑声道:“别叫了,我还活着。”
小殷正肝胆俱裂,闻声立刻住嘴,擦去眼泪左右看看,又恢复了往日的警惕,小声道:“三郎躺着勿动。我出去看看。”
说着匆匆去了。留下方犁独自在牢房中,睁眼到天亮。想到皇帝既然要夺他性命,只怕一回不成,不久便会来第二回。搞死了他,对外头只说他在牢中畏罪自尽,群臣们见怪不怪,谁来查证他是自杀还是遭人毒手?只是他死则死矣,活着的那几人还不知怎么伤心欲狂。方犁念及贺言春,一时悲不自胜,忍不住掉下泪来。
然而却怪,自这晚后,竟是夜夜平安无事。小殷等人固然百般警惕,然那几个神秘的黑衣人却是确凿没再来过。过了几日,小殷便陆续听说,原来朝堂上再次起了争执。皇帝若跟领兵的大将军翻了脸,少不了要起兵锋,内乱一起,必定闹得血流飘杵、民不聊生。大夏如今外头看着鼎盛,国力却远比不上十年前,再也经不起这翻折腾了。因此几位年老的大臣率先上疏,劝谏皇帝重审何门案。其中甚至还有从不插手朝政的老将江源。这些人一出头,后面便有朝臣们争相上疏。一时间,何门案如何审、告缗令如何执行等事,在朝堂上争执得沸沸扬扬。
连着两三天,皇帝退朝后,都阴郁着脸不大说话。到第四天时,他让人把江源老将军请进了宫。老将军腿疾未愈,被特许坐着软轿到大殿门口,施礼之后,君臣对坐聊了许久。其间江源状似无意地提到了先帝在位时的六国之乱。六国叛乱时,皇帝当时还是个并不显眼的皇子,也曾听父亲说过,当时有两位皇叔借平叛之机,壮大势力,不轨之心一片昭然。幸而叛乱平息后,先帝及时出手,血洗皇族,才保住了皇位,却终究难逃一个“兄弟阋墙”的骂名。
皇帝听江源说完,久久未语。大殿上一时落针可闻。良久后,皇帝才叹了口气,道:“老将军一片苦心,朕都知道。”
江源两条花白眉毛纹丝不动,垂首道:“臣也不过想到些旧事,随口说说罢了。皇上勿忧,臣虽是行将就木之人,若有大敌当前,也愿领兵为皇上一战。若论大漠行军之奇诡,我不及平虏侯;若论踞城池以拒外敌,平虏侯或不及我。”
皇帝没说话,心里却认定江源是个老狐狸。先头故意提起六国之乱,不就是提醒他别打仗,省得乱了朝廷格局么?现在又假惺惺说要领兵,好宽他的心。不愧是几朝元老,好人都让他做尽了。
后来他到底是笑了笑,道:“平虏侯也算老将军弟子,这回抗命不遵,也要来搅和何家的事。对此老将军怎么看?”
江老将军这回也沉默了很长时间,才道:“皇上,岂不闻古人有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平虏侯一介武夫,向来也忠心耿耿,这回冒死直谏,自然是因为皇上自来待他不薄。”
皇帝又笑了笑,沉吟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这话后头还有一句,是什么来着?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只怕这才是老将军真正想说的吧?”
江源颤微微地叩首,道:“臣不敢,还请皇上恕臣口无遮拦之过。”
皇帝叹了口气,摆摆手道:“行了,老将军在这儿坐了半日,也劳乏了。老徐,把内造府送来的十全大补丸送几瓶给老将军,送他老人家出去。”
江源谢了恩,由小黄门搀着,缓缓出去了。皇帝却是倚在软枕上发了半天呆。等火烧云从宫殿的上空渐次熄灭时,他终于决定先忍下这口恶气,等贺言春出征完毕,再跟他好好地算一笔总账。
第二日,皇帝召廷尉府的人来,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说他们办事不力,一个何门案审了这许久,还没审出什么名堂。又让太常寺寺卿从旁协助审理。太常寺卿李缵与何推之是故旧之交,因此旨意一出,人们都认为何门案出现转机。廷尉府的官员刚挨了批,效率前所未有地高,把李缵请来,连着几天没日没夜地审理后,释放了一大批蒙冤入狱的官员,其中方犁一案中,虽不曾查出他与商人勾结的实据,却因早先给颖阳及京城两地的商贾人士写过信,信中对国家大政多有诽谤之意,从而被捋去官职、贬为庶民。
方犁出狱那日,被胡安老泪纵横地接回家,直至泡到浴桶里,才有了逃出生天的感觉。郭韩为免后患,早就打包了家中细软,不等他休养,第二日几人就悄无声息地启程出了城。至于去了哪里,京中再也人晓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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