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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他擦擦眼睛,容不得自己莫名地掉泪。他想,有什么好哭?他这说得好听是「拿生活经验」——某名编剧的女儿去过夜总会做舞小姐,之后也说这是去拿「社会经验」——说得难听就是自作孽,他不能像别的下海的少年般,以家境贫困为由,去将援交这件事正当化、去赚得别人同情的眼泪。他相信任何人知道秦招卖身的原因后,必然会脸露鄙视,包括他的父母他的同学他的酒肉朋友,以及,楚暮。所以他也容不得自己因卖身而流露半点脆弱,不,他甚至不觉得自己光是出来卖的。
在卖出肉体的同时,他买来玩弄客人心理的权利,他买来掌握客人生理快感的权利。他买来虚荣,他买来自由——那种甚至是过度的、性生活上的自由——他买来物品。这是一买一卖,在客人眼中他秦招是出来卖的,可在秦招眼里,他是出来买的才对。究其根本,秦招还是无法好好说出他去做援交的原因。
楚暮打了个呵欠,直接躺在沙滩,双手交叠在脑后,并枕着秦招送他的那盒礼物。他深深吸一口气,或许因他黑眼圈深得像彻夜未眠,那瞇紧眼睛吸气的神态,直像个起白粉癮起的道友,颓丧而懒散,呼气则缓慢而绵长,胸膛两片薄薄的肌肉也随之起伏,他忽然侧卧面向秦招,仰脸说:「你不试着躺下来?好舒服,我整个背脊都是沙,这可是天然磨砂massage呢。」
秦招摇头:「我不惯。」
「你就是身外物太多。看我,什么都没有,无牵无掛的,东西脏就拿去洗洗。洗烂洗破,大不了就换,反正我穿的这条裤才五十元,t恤也就三四十元,拖鞋二十元。我全身上下最贵又最便宜的,就是这里。」楚暮指了指自己的左胸。
「什么叫『最贵又最便宜』?」
「贵是因为一般人买不到。要买得起一个人的心,好难,」楚暮抓起一把沙,紧捏在手里,半颗不洩:「钱能买到肉体。钱买得到学位,可是买不到知识,也除不去压力。或许人得到学位,在其他读不成书的人眼里,那些入到大学的人很幸福,可是入到大学又如何?也不见得特别快乐,也不见得心里的压力能消除,我们自高考以来的压力一直累积,心被拉紧得像绷到极点的橡皮圈。但心这玩意也可以很便宜——因最简单的事物而满足,或者不花一文就能得到一个人的心。」
楚暮慢慢松开手,沙一分分流泻回原处,却已不再是原先的那一把沙子,因它们感受了楚暮手中的温度与汗水,便与那些光堆在地上的别的沙子不同,楚暮说:「看着蓝天,心随眼睛放松,我感到天地如此广大。天很远,人总是触不到天,但同时天又很近,我们每天睁开眼,推开窗,必能够见到天空。我便感到人世间许多事原是不必太执着。看,有月亮,只要天够蓝,白天也能看到月亮,在那儿,有半边月亮,白色的,半透明得来又隐隐有坑洞阴影,好似半块洗旧了的白色蕾丝。这一刻看见月亮,或者下一刻有云飘来,就看不了,但过一会儿,云又飘走,到时又看得见月亮。我们很多事就是这样,现在见不到,以为到了绝境,但过上一会儿,那些好似无法解决的难题又会像白云一样,自己无端端就飘走,连白云自己也说不清理由。」
「是吗?今天的天空确是很蓝。但我没想过这些话会由你口中出来。」
「为什么?我太幼稚吗?」
「也不是。只是你外表不似正能量小子。」
「人想事情时,老往乐观正面想,不好吗?」楚暮说。
「不是说思想正面不好,只是,」秦招也学楚暮的坐姿,分开双腿,平放在沙上,他说:「当你逼自己往正面去想时,其实已经不是一件正面的事,只会愈来愈辛苦。」
「然而想着悲伤的事,人又何尝不辛苦?」
「至少不违背自己的心意。」
「那很重要吗?」楚暮问。
「那很重要。因为心是独一无二的。世上有六十几亿人,面孔、身材、外在的一切,都能够与其他人十分相似,」秦招看着蓝天,也不自觉说了些他想不到自己能说的傻话:「但心永远不会与别的人一样。世上或者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但古往今来,均没有过两颗一模一样的心。只要两个人在同一处境下曾作过不同的抉择——哪怕是微不足道到只是喝一杯水或两杯水的问题——都显出他们的心是不同的。然而,当每个人默认正面思维有利工作行事,然后都强逼自己往同一种方向去想,那每个人的心便渐渐相互同化,最后大家走不出某一套或几套思维,成为有血有肉的机械人。」
「人,不会变成机械人的,因为人一旦有『我好似一个机械人』这种自觉,就暗示他意识到人与机械人是不同的,而自己本身是『人』,才可以『变成』机器。机械人没有出生与死亡,也没有生活与身份,它们不会自觉自己是『机械人』,只要有机油或电力就可以活动,不辨喜恶。然而人永远做不到这个地步的。即使每日饱餐,处于温暖舒适的环境,仍渴望心灵充实,或者,至少在睡觉前感到:生活隐隐有点不足——讲不出那份不足是什么,我现在也有这种不足感。」
「是什么不足?」
「想要一顶草帽,」楚暮两手凭空划了个大圚,说:「就是梵谷某段时间在自画像里戴的那种,田园风味的,扁平圆顶、阔边的,亚麻色的草帽,真想要一顶。」
「要来干嘛?」
「盖在脸上,遮太阳。」楚暮合上眼,极细碎片状的浅紫黑的阴影打在他的脸上,如泼泻在宣纸上的点点墨跡。
秦招立刻自斜肩袋拿出一把伞,却被楚暮阻止了:「不用了。」
「我没有草帽,只有伞。」
「那不成,难道你就一直坐在这里帮我担遮吗?我说着好玩,从刚才开始,就在说玩笑话。」楚暮双眼好似想睁又睁不开,便用手去用力揉,又忘了手沾上沙子,沙就入了眼,反引起一阵酸涩。眼睛小得像人的心眼,容不得任何外来物,哪怕是一粒尘,也要用泪水将之推挤出去,于是楚暮有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去流眼泪,尽管少得不足以形成泪痕,甚至在滑落到脸颊之前就被他挡住,但他还是哭了。一种私密的哭泣,只有自己知道。泪是为谁流的?为了沙子,为了那优美的、朝天的、笔直的佛朗明哥舞姿的造手,为了那如《星夜》那指向星火沉沉的天空的那森森的惨蓝丛树的——那只掬着焦虑的手。
秦招攫着楚暮双手,见到楚暮一脸煞白,双眼盈满血丝,眼睛因为湿润而显得更幽深,像被雨水洗涤过。
「你怎么了?」
「我没事,昨晚睡不好。」楚暮挣开秦招的手,圈了圈右手腕,还感到一阵几乎被扭断的痛,无法灵活转动。楚暮不想对秦招言说关于那只手与那女子的事,他感到自己跟女子在那一下眼神交会时,便已立了约:她为他跳出最后一支生命的舞蹈,而他必须将她的舞姿牢牢记入脑海,至死不得与任何人吐露。昨晚,女子在他梦里出现,跳完一支又一支的舞,夕阳寄生在她的裙襬,渐渐加深,由鲜丽的红便成血红:血从来不鲜艷,人的痛苦快乐记忆都沉淀在血液之中,化成一种深沉的浓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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