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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今顾承业本人捐输五十万斛粮草却对封赏固辞,那些打成铁板一块的世家也都趋之若鹜,争相效仿,一个个高风亮节得很。不过眼下看来,两袖清风更像是一场妖风。诚然刮取名禄而自肥是枉顾朝法国纲,但是刑名赏罚,国家自有法律,征辟察举,也有常制。像固辞不受,征辟不就这种做法,无疑也是对国家权力挑衅,纲常法度的无视。
如今最难受的并不是元澈,而是魏钰庭。作为寒门清流,在金城郡的局势平定上,这一回合寒门执政者几乎没有任何亮眼的作为,反而因为积累不够人望不足,难以调用当地物资,致使需要中枢反哺。而唯一能为中枢提供力量的世家们这次又是格外的盛德高标,连他都没有理由对这些人进行攻讦。以往魏钰庭常以清廉仰望,对于赏赐也多以卑微而辞退,因此在詹事府时也算颇有清名。如今他却是比任何人都要痛恨这种行为。
魏钰庭抬眉眼,不乏哀怨地看了看元澈,也是希望他能够打压打压那个掀起这股妖风的幕后主使。
正在君臣二人各自长吁短叹的时候,一名议郎禀报入内,呈送新的文移。如今已是傍晚,最后一批文书并不多,但较为亮眼的是尚书令王济的一封奏疏。元澈顺手取出,拿到自己的座位上,解封翻阅。
元澈观至一半,不由得喜上眉梢,拍案称快:“王济维撼国法,这一节,倒是可称纯臣啊。”
奏疏中言道,汉中方面已筹措八十万斛粮草,即将运往行台。其中还颇为犀利的批评了时下讳言名禄的风起,并奏请立以法度,若再有征辟不就或是固辞不授的沽誉做法,应视其缘由与任历,三次为之,永锢不用。
元澈先是一喜,是因此言的确针砭时弊,然而又是一顿,此为世家大族沽名养望的常用手段,被汉中王氏以尚书令之位郑重发书以评,却也是出其不意。待翻至最后,只见中书署衙的封带下,黏着一粒极小的木樨花瓣,在封带垂落之际,坠至了元澈的袖缘。
元澈了然一笑,粮草所输,绕不过陆家主持的物运渠河,粮草所计亦绕不过中书令谕。她从一开始在淳化为顾承业打造声势,在凉州为其养誉沽望,最后携整个凉州世族之势,可谓处心积虑。
先前,他得罪世族,情面上便不好再以加官来换取利益,陆昭便让各方先行捐赠,摆出不取官职的姿态,先全了皇家的颜面。随后,陆昭又利用舆论的不利,逼迫王氏加入捐粮的团体。而在王氏融入的过程中,又不得不为益州这个处于边境的世家考量。
用王氏的家世威望发声,让各家接受官职,先前捐赠各家也能就坡下驴拿到实利,而王氏也能由此重新汇流凉州世族这个利益体,捐赠也有名有份不损颜面,可谓是每一个阶层都是赢家。甚至王济这一番作为还能让整个王氏在自己心中的观感有所提升,此时元澈也不由得想象出当时陆昭给予王济这一提议的时候,对方是怎样的如释重负。
如今,王济以八十万斛明目而剧首位,顾承业次之。但元澈知道,顾承业将额外五十万斛粮草早以其他名义,提前转入了金城的仓廪之中,因而不夺王家噱名。整个世族现在是被陆昭捆在一起,心甘情愿的为凉州利益与国家利益正向输出。
至于最大的输家,大概是先前陆昭初任中书令时屡次征辟不就、清誉满载老资历们。因为王氏这次的发声,只怕不得不重新回来给陆昭做陪衬,亦或是永远不触碰仕途,而这些老家伙产生的怨望,陆昭可是半分也不担,全都推在了王济的头上。这算是对当初王济单跑出去自己玩的一个惩罚吧。
元澈抬起头,再次望向陆昭,目光中满是温柔的赞许。
十月好事连连,粮草既已到位,那么大军开拔武威也就提上了日程。在此之前,元澈也批复了不少大议。
江恒与彭耽书所撰的律令刚要已初现雏形,但最先推出的乃是凉州目前可以试用的漕运新法。条目简洁明快,阐述后令附上了人员选用的一些建议。漕运人事执掌仍是以参与的世家为主,对此陆昭等人自然是无从反对,魏钰庭也只是心有微词,但也不置一语。在寒门官吏们的翘首以盼中,元澈也是大悖其意,选择了批允。
若是以往,元澈心中或许仍有偏见,但此时他心中所想,倒是与陆昭先前所言不谋而合。高门未必尽盗,寒门未必尽忠,为家为国之责任,治事治民之才功,才是断定高低的唯一准衡。对于世族,倒不必完全抹杀,在为政施政的过程中将那些蛀虫剔除即可。其实陆昭此次所为也给了自己不小的启示,譬如这一次,在兴修水利的过程中,不愿出力任事的,也自然会在今后的势力争锋中被一一抹去。
暴力的血腥清洗固然爽快,但血腥仍无法治愈权力架构上的顽疾。寒门崛地而起,俨然会成为新的世族,而前朝的北府军与流民帅便是如此。这些人获取权力的模式其实更为可怕,未必就比门阀执政要高标清白。寒门一旦发起斗争,需要顾及的东西会更少,动作会更为畸形,与仍需依托乡里,倚靠清望的世族相比,对小民来说未必就是好事。
如果这一次元澈要寒门贸然插手世家建立的漕运架构,寒门为了巩固自身而易于分取漕运事权,不知道要推着自己对多少人家进行武力镇压。在镇压的同时又有多少小民因没有扛住动乱的能力,而失去原本生存的机会。而这样的世道,元澈明白,并不是自己想要看到的。现在他既需要秉中而执,也需要为自己之前的矫枉过正作以补救,而他的昭昭也让他看到了一个二者共存的美好愿景。
第197章深水
乌云自西北滚滚而来,托住天日,如同明珠浮于浊水之中。暴雨倾盆,地面湿滑,长乐宫的宫人们在廊下脚着蜡屐,发出苦涩地声响。
如今三公之中,吴淼以太尉之尊而隆遇非常,被安排在皇帝居住的永宁殿附近。然而虽然衣食无缺,甚为优厚,但四周戍卫皆是崔谅的荆州嫡系,平日吴淼便被禁锢于此处,禁止接触更多的外人。
原卫尉杨宁已被架空,跟随在皇帝身边暂时充当护卫。现下永宁殿已被三派监守,一者乃是身兼丞相府东曹掾与左卫将军的陈霆,二者是崔谅的嫡系将领许平纲假卫尉,三者则是崔谅的内侄崔孝任右卫将军。
如今许平纲总领殿前事,由于先前有吴淼当年的故旧情谊,现下也充当着崔谅与吴淼的沟通桥梁。关于京畿附近的一些庶务,崔谅还是依礼命人向吴淼请示,以示尊崇。然而吴淼却仍未表态,这不禁让崔谅大为光火。因此纳了陈霆之议,速命人去信去吴淼的陈留老家,要求其子入长安,然而也是等了许久方有回信。
相较于以往的沉静少言,吴淼的面容上多了几分煎熬。早年受易储之变影响,为防止唯一的幼子困在长安,便以老母孤苦为由,让儿子在陈留照料。这些年来他如履薄冰,深怕陷入长安涡流难保自身,致使牵连家族。因此,即便他的母亲早已于年前故去,但他也只能选择秘不发丧,并在乡中寻到一个孤苦老妪,令人奉养在家中。
对于自己的儿子吴玥,吴淼也谨慎地让他用了化名,为他安排在青州任一郡主簿。至于近年的消息,因绣衣属监察严密,他也难作书信。最近一次见到儿子也只是在一座茶楼上远远观望,虽看不到他面容,却仍能感受到他举手投足之间的少年意气,身边亦不乏朋友,也是暗自含泪,颇感欣慰。
“太尉,逸璞兄昨夜已至长安,丞相虽未见,但是让崔孝安排的住所,现下居住在长乐宫附近的逍遥园里。”一名戍卫匆匆行入吴淼的居所,向案边枯坐的老太尉行了一礼,方才道明事况。
吴淼缓缓起身,神色疲惫道:“有劳光奕了,逸璞他初入京都,许多人事皆不熟悉,若非光奕照顾,我也难以心安。”
“太尉言重了,晚辈受太尉提携而至今日,此乃分内之事。”
来通信的年轻戍卫乃是隶属于中营副尉刘茗山麾下的王赫王光奕,早年在陈留时,自称陈留王氏旁支,却多为时人耻笑。其人孔武有力,是练武的好苗子,吴淼归乡遇见,便助他平息乡议,带在身边。那时,他诸子皆在,王赫为人仗义,性格淳朴,也与小儿子交好。
如今也混到卫尉营里了啊……
吴淼看着王赫,心中也不禁想起战死的二子,目中既有无奈,亦是感慨。此时他强忍着泪水,意图再打听小儿子的近况,却听门外戍卫探进头来,低声怒道:“磨磨蹭蹭干什么,速速离去,许将军快来换班了,待将军发现,我等皆要人头落地。”
吴淼不愿得罪殿前人,也只好强捺内心,略叮嘱了王赫几句。王赫亦回礼道:“太尉尚且珍重保全,来日京畿,尚需太尉总览大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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