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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谅转头笑问道:“知道什么人相对比较愿意听人讲道理吗?”
元言序摇摇头。
韦谅便自问自答:“一开始,孩子听父母的;随后,学生听先生的;长大后,弱者听强者的,贫者听富者的,臣子听君王的,又比如山下的听山上的,山上的听山顶的。那么问题来了,强者若是说得不对,弱者却将强者的所有言语道理,死心塌地奉为圭臬,怎么办?道德仁义,已经很难有效了,就需要有法,世上得有一种东西,比山上的所有仙家术法,更让人感到敬畏,让所谓的强者都束手束脚,让这些人像犯错的孩子畏惧父母的训斥,像是教书先生的鸡毛掸子和戒尺,一犯错就会立即敲在手心,知道疼。”
韦谅笑容灿烂:“听不太懂,对吧?”
元言序当然听不懂,小脑袋瓜里一团糨糊呢:“嗯!”
韦谅哈哈笑道:“你其实听进去了,只是暂时不懂而已,可都放在了你心上,比好多大人都要厉害,他们往往吃过亏后,只是学了些为人处世的小聪明。小姑娘,你虽然修行资质一般,可如今家境好,衣食无忧,不太会有心性大变的事情出现,以后再嫁给好男人,这辈子不会差到哪里去。”
元言序有些害羞。
嫁人这种事情,过家家的时候,倒是跟同龄人玩过,每次都会找出一块红缎子,给“新娘”盖在头上,如果“夫君”是隔壁刘府的那个小书呆子,她就会笑得多些,若是马府那个小胖墩,她可就不愿意笑了。
韦谅伸出一根手指:“看在你这么聪明又懂事的分上,告诉你一件事。等你长大以后,如果遇上了你觉得家族无法应对的天大难关,记得去京城南边的那座大都督府,找一个叫韦谅的人。嗯,如果事情紧急,寄一封信去也可以。”
元言序怯生生道:“先生,那是好多年以后的事情呢,还是算了吧?”
韦谅摇头笑道:“可不能这么觉得,光阴如水哗啦啦,一眨眼工夫,你就长大了,再一眨眼……”可能就已经老死了。只是这种不合时宜的言语,韦谅没有说出口。
韦谅微笑道:“人善被人欺,就不做好人了吗?恶人唯有恶人磨,就去当坏人吗?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就觉得欺负君子对吗?这样不对啊。
“只是论人之善恶,太复杂了,即便认定了对错是非,怎么处置,还是天大的麻烦。就像今天渡船上那场风波,那个背剑的年轻人,若是与那伙人耐着性子讲道理,人家听吗?嘴上说听,心里认可吗?那么说与不说,意义何在?因为那伙人愿意听的,不是那些真正的道理,是当下的形势,双方分道扬镳,形势一去,江山易改禀性难移,一切照旧。说不定坐下来好好说了道理,反而惹得一身腥臊……算了,不聊这些,咱们还是看看云海比较舒心。”
这些其实更多算是韦谅的自言自语了,更不奢望小姑娘听得明白。
事实上,换成元言序的爹娘来听,一样没用,不是听不懂,而是觉得世道如此,聊这些,还不如已经算得上离地万里的清谈玄理来得实在。
韦谅在两百多年前就已经是一位地仙,但是为了推行自家学问,打算以一国之地风土人情的转变,作为自身证道与观道的契机。于是当时他化名“韦潜”,来到了宝瓶洲东南部,帮助青鸾国唐氏太祖开国,此后辅佐一代又一代的唐氏皇帝,并立法。在这次佛道之辩之前,韦谅从未以地仙修士的身份,针对庙堂官员和修行中人。如此一来,劳心劳力不说,还进展缓慢,甚至还在两任皇帝期间,走了一大截的回头路。这让韦谅很失望。
韦谅最后笑着离去,只是提醒元言序在书信与都督府一事上,保守秘密。
元言序爹娘和家族客卿在韦谅身形消失后,才来到她身边,开始询问对话细节。
元言序不敢隐瞒,但是一开始也想着要保密,听那位先生的,不说都督府和书信的事情。只是不小心说漏了嘴,给那位家族客卿老先生抓住了蛛丝马迹,一番神色和煦却暗藏玄机的盘问后,元言序纠结许久,拗不过爹娘的殷切追问,只得和盘托出。
老客卿开怀不已,与中年儒士窃窃私语,说那人必然是那座大都督的供奉修士!说不定还是韦大都督身边的红人!元家有福了!
元家老客卿又叮嘱那位儒士,这些山上神仙,性情难料,不可以常理揣度,所以切不可画蛇添足,登门拜访感谢什么的,万万不可做,元家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夫妇二人,激动万分。
只有元言序对那位神仙先生满是愧疚,蹲在栏杆旁,觉得有些失落。
已经走远的韦谅叹息一声。这类小事,谈不上让韦谅失望,他更不会因此就反悔,只是没有惊喜罢了。以后在青鸾国京城只算二流世家的元家,一旦遇上麻烦,哪怕那封书信无法寄到都督府,他韦谅仍然会出手相助一次。不过那个名叫元言序的小姑娘,已经失去了一桩可以踏上修行之路的仙家机缘。只是韦谅同样知道,对于元言序而言,这未必就真是坏事。
能在世间得一个安稳,已经殊为不易。上了山修了道,成了练气士,一旦开始跟老天爷掰手腕,不提人性之善恶,只要是心志不坚者,往往难得善终。
陈平安牵着裴钱的手返回渡船房间。
裴钱破天荒说今天要多抄五百字。
陈平安没有阻拦,只是提醒今天多写的,不能算是明天的。
裴钱挺起胸膛,说:“那当然。”
抄书的时候,黄皮小葫芦被裴钱搁放在手边。
陈平安坐在桌子对面,继续翻看一本经由崔东山提醒后购买的法家书籍,不是什么孤本善本,但却是属于那类支撑起三教百家的根本“正经”之一。关于读书一事,陆抬给陈平安的建议,陈平安都记在了心中。比如读书之法的“先厚再薄”,以及“顺藤摸瓜找亲戚”,以及挑书的诀窍,别看诸子百家学问驳杂,汗牛充栋,书海无涯,其实便是书籍流传最广的儒释道三教学问,真正当得起“开卷有益”四字的,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五十本,世间所有七十古稀年的凡夫俗子,都可以细读精读反复读。所以陈平安所选三本法家典籍,也就只是确保版刻无误而已。
今日之事,裴钱最让陈平安欣慰的地方,仍是先前陈平安与裴钱所说的“发乎本心”。做错事,先与人由衷道歉。再就是如今的裴钱,跟当初在藕花福地初次见到的裴钱相比,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比如从风波起到风波落,裴钱唯一的念头,就是抄书,而不是转身就咒骂那伙人不得好死之类的。
陈平安问道:“裴钱,给那家伙按住脑袋,差点把你摔出去,你不生气?”
“气啊。这不在来的路上,我就在肚子里骂死他们了,八个大坏蛋,每个人的死法都不一样哩,比如被师父教训了的家伙,出门不小心崴脚,掉下渡船,啪叽一下,摔了个稀巴烂。那个按照老厨子交给我的面相说法,叫卧蚕厚而鼓者的臭娘们,突然跟人吵架,然后被人左一巴掌右一耳光,最后给人打得满嘴牙都找不到,哈哈……还有那个尖嘴猴腮的,吃坏了肚子,渡船上没有郎中救治,满地打滚,嗷嗷叫……”
裴钱忙着专心抄书,一不小心就说出了心里话,蓦然惊醒,苦着脸道:“师父,敲栗暴,还是扯耳朵,看着办。”
陈平安没有如何生气,笑问道:“那如果……”
裴钱好似晓得陈平安要问什么,挺直腰杆道:“师父你放心,我也就是想一想,让自己乐和乐和,就算我哪天练成了绝世剑术和无敌拳法,碰到这些家伙,也不会真拿他们怎么样的!至多就像师父这样,踹他们一脚。”
陈平安好奇问道:“为什么?”
裴钱一脸天经地义的神色:“我是师父你的徒弟啊,还是开山大弟子!我跟他们一般见识,不是给师父丢脸吗?再说了,多大点事儿,小时候我给人揍啊给人踹啊的次数,多了去啦,我如今是有钱人哩,还是半个江湖人,度量可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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