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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员先生自己内心里是不赞成小约翰的这种气质和这种发展的。
他过去曾经无视一些惊愕失措的小市民的摇头抗议而把盖尔达阿尔诺德逊娶回家来,因为那时他觉得自己性格坚强、不为人所左右,当他那风雅不同凡俗的趣味表现出来时,他认为没有关系,不会伤害他作为一个市民的聪明才干。然而如今他这个愿望这么久才得到的子嗣,从外表上倒是具有这个家族特点的儿子,竟然会完完全全秉承了母亲一方面的气质。他本来希望这个孩子将来有一天会更顺利更豪迈地发扬自己的终身事业,但是以这种发展趋势分析,这个孩子不但对他有责任在其中活动和生活的那种环境格格不入,甚至对他的父亲也很疏远冷淡。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直到目前为止,盖尔达的提琴演奏和她那对为他所热爱着的奇异的眼型,她的浓密的深红色的头发以及她的整个奇异的风姿情调是一致的,对于托马斯说,这正是她魅力无法抗拒的地方,更增加了托马斯对她本人的倾倒。可是现在托马斯却不得不看到,这种与他本性相背的对音乐的热爱,在这么童稚的年代就完完全全把他的儿子抓到手中了,已经造成父与子之间的一道高墙,阻挡在他和这个孩子的中间了。而这个孩子他本来是希望使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布登勃洛克,一个性格坚强,思想实际,对外界的物质、权力有强烈的进取心的人。在本来已经如此困难的日子里,这种敌对的力量对布登勃洛克是个极大的威胁,仿佛竟要把他变成家中的一个陌生人似的。
盖尔达和盖尔达的朋友费尔先生沉湎于其中的音乐,他根本一无所知,盖尔达在一切有关艺术的事物上的那种孤高、苛刻的态度更是非常残忍地增加了他接近音乐的困难。
在此之前,他想都没想过,音乐对于他这一家人是这么一种完全陌生的东西,只有到现在他才有了这种感觉。他的祖父闲暇的时候喜欢吹吹笛子,他其实也非常喜欢旋律优美的乐曲,不论这个旋律是幽雅的,是沉思凄凉的,还是活泼愉快的。但是他只要把自己对这种乐曲的爱好一说出嘴来,他的妻子就会显得不屑一顾,带着一副怜悯的笑容说:“你真是的,朋友!这样没有音乐价值的东西”
对于“音乐价值”这个词他深恶痛绝,对于他说起来,这个词所包含的意义只是冷酷和傲慢。
有时当着汉诺的面,他被迫进行某些抗辩。遇到这种情形,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怒喊起来:“啊,亲爱的,你动不动就谈‘音乐价值’,我可觉得这只不过是件狂妄自大,毫无价值的垃圾!”
盖尔达反驳他说:“托马斯,你永远也不成,你是不会真正了解音乐的。你虽然有智慧,却体会不到,音乐作为一种艺术并不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品。在别的事物上你很容易就辨别出什么是庸俗的,独独在音乐上,你缺乏这种鉴别力而这个因素对了解音乐又尤为重要。你对音乐的趣味远不能和你对其他事物的需求和见解相比,只从这一件事上,就可以看出来你对音乐是多么外行。音乐里使你高兴的是什么呢?是普通市民茶余饭后的消遣的东西。如果这东西是写在一本书里的话,你一定会恼怒地或者讥诮地把这本书抛在墙角里了。希望还没有勃起就急急地得到实现意愿刚刚崭露就迅速地、毫不费事地予以满足这就是华美的旋律,还有什么事能和它一样呢?这只是空洞肤浅的理想主义”
他了解她,他非常了解她的意思。但是在感觉上他不能跟着她这种思想走,他不能了解,为什么那些使他振奋,使他感动的优美的旋律是空虚、浅薄的,而那些他听来是枯涩、混乱的反而具有最高的音乐价值。他站在音乐的门前,还差一步就进去了,盖尔达毫不容情地拒绝他踏进这里的门槛他痛苦地望着她和他们的孩子消失在里面。
他满怀忧虑地觉察到他和他的小儿子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但是他不让别人看到他这种忧虑。
他又害怕会引起别人怀疑他在讨孩子的欢心,他觉得这对他是一种可怕的屈辱。一天里他能和孩子见面的余闲时间确实也非常少;只有吃饭前后的时间他跟这孩子谈上几句话,总是带着几分适当的严厉。“喂,小家伙,”他说,一面拍了两下孩子的后脑勺,随身坐在他的旁边,在自己的妻子的对面“怎么样啦?干了些什么事?念书啦?钢琴也弹了?很好!但不要耽误太多的时间,不然咱们对别的东西就没有兴趣了,等到复活节的时候,又要整天坐冷板凳了!”汉诺怎样对待他这一番表示亲热的话呢,怎样回答他呢?其实他非常焦急地想知道,但是他脸上的肌肉却一丝也没有泄露他内心的这种忧虑。最后,当那个孩子只是用他那罩着一圈阴影的棕黄色的大眼睛向他这边投射过来羞涩的一瞥,并且躲躲闪闪地不敢与他对视,当汉诺只是一语不发地把头埋在盘子上的时候,他的心不由得痛苦地抽搐到一起,虽然如此,他仍做出无动于衷的模样。
如果对于孩子的这种羞怯笨拙也要担心,那未免太小题大作了。他作父亲的职责是要趁这片刻团聚的机会,趁吃饭中间一点空隙,譬如说,利用换餐具的时候,跟孩子谈几句话,考一考他,了解他对生活常识的理解咱们城有多少居民啊?有几条街从特拉夫河畔通到城的上区啊?咱们买卖的几个粮栈都叫什么名字?要想也不用想地大声说出来!可是汉诺一声也不吭。并不是想跟父亲赌气,并不是有意让父亲伤心。只是这些事情,什么居民啊,甚至粮栈,街道啊,平常对他只是一点不关痛痒,可一旦用于考试的目的,就引起他无限的厌恶。在问这些问题以前,他也许本来非常活泼,也许还跟父亲随便在谈什么话,只要谈话稍微一带有测验的性质,他的情绪就马上降到冰点,没有一点抵抗能力。他的眼睛潮润起来,小嘴挂上一副沮丧的神情,对父亲这种没有先见之明,心中又是苦恼又是怨恨。爸爸本来应该知道,他不会听到答案,只不过是使这一顿饭不欢而散而已。他眼泪汪汪地低头看着眼前的盘子。伊达触了他一下,小声告诉他街道和粮栈的名字。但她也是白费力气,一点用也没有!她不了解他。其实这些名字他是知道的,至少一部分名字他知道得很清楚,而且要在一定的程度上满足一下爸爸的愿望也并不是一件难事。但他不能这样做这时从父亲那边传来了一句严厉的话,传来一声用叉子敲击插刀架的声音,把他吓得一哆嗦。他向母亲和伊达看了一眼,想要说什么,可是头两个字就被啜泣声闷回去了;他说不下去。“算了!”议员生气地喊道。“别说了!我什么也不想听!你用不着回答了!你就这样作一辈子哑吧、作一辈子呆子吧!”于是这一顿饭大家都在沉默不语、郁郁不欢中吃完。
当议员想到汉诺热衷学习音乐而忧心忡忡的时候,正是以汉诺这种怯懦的性格做为根据,这种喜欢啼哭,这种毫无生气、毫无精力。
汉诺的身体一向非常娇嫩。特别是他的牙齿,是他一切疾病、痛苦的主要原因。生长乳牙带来的高烧、抽疯几乎断送了他的性命;以后他的牙龈动不动就发炎,长脓包,总要永格曼小姐等到了火候的时候用大头针挑开。现在到了换牙的时候,他认为这是人生中最痛苦的一件事,那痛苦几乎不是汉诺所能忍受的,常常就是因为牙痛,害得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在昏沉中轻声呻吟、啜泣。从表面上看,他新长出来的牙跟他母亲的一样,美丽洁白,但它们美丽的外表下却是那样的脆弱,而且生得不整齐,前后交错。为了挽救他的牙齿,小汉诺不得不让一个可怕的人打进他幼小的生活圈子里面来:布瑞希特先生,在磨坊街开业的牙医生布瑞希特这个人只要想一想就足以使人不寒而栗:像拔掉齿根时拉呀,锉呀,敲呀,从牙床上发出的那种呲呲啦啦的声音。当汉诺在布瑞希特的候诊室里,蜷缩成一团在忠实的伊达永格曼对面的一张靠椅里,一边闻着这间大屋子的刺鼻的药味,一边不安地注视着屋里的一切,提心吊胆地等着牙医生站在手术室门前的一声既客气又可怕的“请”字的时候,这个声响足以使汉诺的那颗小小的心脏缩成一团但是这间候诊室也有一种吸引力,这真是令人奇怪的组合,那就是一只五彩羽毛的鹦鹉。这只鹦鹉生着一双恶毒的小眼睛,蹲在墙角的一只铜鸟笼里,不知道为什么起名叫犹塞夫斯。它总是用老太婆的怒叫的声音说:“请坐马上就来”虽然在当前的情形下,它这种话倒像是恶意的讥嘲,但对汉诺来说却具有极大的魅力。一只鹦鹉,一只五彩羽毛的大鸟,名字叫犹塞夫斯,而且会说话!它不是一只从魔术林里,从伊达在家里常给他念的格林童话中的魔术林中逃出来的鸟吗?
此外还有布瑞希特先生开门时说的那一声“请”字,犹塞夫斯也不住嘴地模仿,并且一下子就重复很多遍,弄得汉诺走进手术室,在窗前牙钻旁边的一只非常不舒适的大椅子上坐下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仍然笑个不停。
医生本人的模样也很好笑,他的一副尊容和犹塞夫斯也差不多:他那花白的上须上面同样勾着一只又硬又弯的鼻子,正如同鹦鹉喙一样。最糟糕的,也就是最令人恐怖的是:他非常神经质,他由于自己的职业而不得不使别人忍受的折磨,他自己却忍受不了。“必须要拔除生长不正常的牙齿,小姐,”他对伊达永格曼小姐说,脸色发白。汉诺这时圆睁着大眼,浑身冒冷汗,既无力反抗,也无力逃走。仿佛上绞刑架的囚犯一样。他眼睁睁地看着布瑞希特先生袖子里揣着钳子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他这时就会发现在这位牙医生的秃脑门上也冒着一滴滴的汗珠,而且他的嘴也同样因为恐怖而扭曲着当医生满头大汗地走到一边的时候,汉诺脸色煞白,浑身颤抖,眼睛里含着两汪眼泪,脸痛得变了形,把嘴里的血吐到他旁边的一只蓝盆里,布瑞希特也不得不在旁边坐下,一边揩拭脑门上的汗水,一边喝几口水人们告诉小约翰说,这对他今后的生活非常重要,这样作就可以使他不受更多、更大的苦楚;但是当汉诺把布瑞希特先生使他受的这种痛苦和这种痛苦带给他的显著的好处做比较时,他认为实在没有必要忍受这个痛苦,因此想来想去他只能把这些次到磨坊街看医生算作那些白受罪没好处的最最倒霉的事。为了给智齿腾地方,必须把刚生出来的四颗美丽、洁白、仍然完好无缺的臼齿移去,并为了手术的顺利,决定要进行四周。多么长的时间!这种无尽无休的折磨,简直无法忍受!头一次的刑罚弄得人精疲力尽,还没有恢复过来,下一次酷刑早又把恐怖的阴影投过来。当最后一颗牙齿拔掉以后,汉诺病倒了八天,这正是由于体力耗损太过的缘故。
牙病不但影响了他的心绪,连别的某些器官也无法正常工作。由于咀嚼不便,消化也就不良,进一步又引起了胃炎。胃病又影响了心房的正常搏动,汉诺有时心跳过快,有时相反地又跳动得不够。此外还有昏晕症,还有那有增无已的、格拉包夫医生称之为pavornocturnus的奇怪的病症,每天夜里小汉诺都会惊醒,绞着手、惊骇莫名地喊叫救他、饶恕他这类的胡话。听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仿佛他被投在火堆里,或者别人要掐死他似的第二天清早,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格拉包夫医生的治疗方法是每天晚上让他喝一杯复盆子汁;但却看不出任何效果。汉诺所受的这些疾病的缠扰以及种种痛苦自然而然地使他在非常幼小年龄就懂得了许多事,他的思想超越了他的同龄人。固然,或许是由于他生就的高雅的风格吧,这种早熟并不常常显露出来,而且即使显露出来,也并不触目,但它表现出来时是显得那么忧郁高傲譬如当家里什么人或者是布来登街的布登勃洛克小姐问他:“你怎么样啊,汉诺?”他只是无所谓的略微一撅嘴,那在蓝海军服的翻领遮盖下的肩膀一耸,什么话也没有。
“你喜欢上学吗?”
“不喜欢,”汉诺毫不在乎地坦白地回答,这种坦白说明汉诺心中有更严肃的事情,他不屑于对这种事说谎。
“不喜欢?哎呀!可是人一定要学习啊一定要写字、念书、作算术”
“或者那些差不多的事。”小汉诺把人家的话补充上。
不,他可不喜欢上这种老学校,不喜欢上这种有十字回廊和歌特式屋顶教室的旧式修道院附设的学校。他常常因病缺课,就算是上课也不能认真听讲,因为他不是在缅想某一和声联音,就是在思索他从母亲和费尔先生那里听来,但是还未弄清楚的某一乐曲的绝妙的音律,这当然会给他带来一些负面影响。而对那些在低年级教课的助理教员和师范学校学生,由于他们出身低微,知识浅陋,衣着也不整饬,除了害怕之外,汉诺暗地里还怀着一种轻蔑的感觉。数学教师蒂特格先生是个小老头,总穿着一身满身油腻的黑外衣,早在已经故世的马齐鲁斯施藤格时代就在校任教,他的眼睛斜得特别厉害,为了想矫正这个缺点他戴着一副好像船舱玻璃似的又圆又厚的大眼镜。这位蒂特格先生每次上课都警戒小约翰说,议员先生小时候多么用心读书蒂特格先生一阵阵咳嗽得非常厉害,总是把讲台上吐满了痰。
汉诺对他的同学都很冷淡,只有一层泛泛的关系,但是其中有一个人却从一开学起就和汉诺结了亲密的友谊。这个孩子虽然出身于贵族家庭,外表却很邋遢,是一个姓摩仑名叫凯伊的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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