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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铩羽之后,一病不起,没多久,齐国就传来了他薨逝的消息。他谋划了大半辈子的霸业,间接毁在了我和半夏这两个祸水手里。其实,男人有的时候比想像中的还要脆弱,他们总是身披坚甲,是因为坚甲之内,不堪一击。而女人,就只消一袭罗裙。
姬允让我去偏殿见报丧的齐使。我很想为他落几滴眼泪,还他教养之恩,但是哭不出来,也就不再勉强自己。我问齐使:“君父薨逝之前,还留了什么话?”
使臣道:“嫡长子姜诸儿继位。继位之后为父报仇,不灭纪国,死后不得入祖庙。善待公孙姜无止,用度礼仪,一如生前,不得有所减少。两位公主,不必前往吊丧,终生不能回省。”
我仰天而笑,冷冷道:“知道了,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七国之战,连薨了三个国君。郑国世子姬忽,半夏的小儿子姬朔,还有诸儿先后登上王位。看似贞元会合,新旧交更,但越是新鲜的血液,越是蕴藏了无限的潜能和欲望。只怕纪国狼烟未灭,天下又要再燃烽火。
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诸儿率先派使臣向鲁国示好。姬允因打了胜仗,自得意满,竟充起和事佬来,妄想调停齐纪两国的世仇。三国国君在黄地签订了休战的盟约,姬允主持大局,出尽了风头。
回来的时候对我说:“我看姜诸儿也不过如此,世人传他是刑天再世,我还当他有三头六臂呢,竟然漂亮得跟个娘们似的。”姬允身着华服,向来谦恭有礼,从来不会说这样粗鲁的话。我接过他的大氅,微愣了一下,没有接他的话茬。他自顾说着:“一个男人,拉不开弓,投不进壶,倒连酒也不会喝,才几杯,就醉得像滩烂泥。竟然身着女装,扮起舞伎来了……可见,坊间传说也不尽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们的同儿长相倒是和他有几分相似,可别和他一样,这种窝囊性子,早晚亡国败家……”
姬允越说兴致越高昂,这么些年,我们之间从来没有正面谈论过诸儿。诸儿十几岁的时候就随父征战,早有煊赫威名,姬允心中多少有些戚戚。此番谋面,发现自己谬采虚声,故又自得起来。今天这话,多一半是说给我听的。
我若无其事地应和着,仿佛他在谈论天气,心中却多了一份惕励。
诸儿容貌,与洛神无二,恐两军阵前难以立威,故每每征战,都以一副鬼面具示人。但他战神的名号却是凭着本事在疆场上一步步厮杀出来的。射箭投壶,是诸儿教我,他的能耐我当然清楚。至于酒量,诸儿自小嗜酒,更是千杯不醉。如今他肯在纪鲁两国的国君面前示弱,应是已谋定对手,使出的骄兵之计。
果不出我所料,诸儿一面在黄地立约,一面在纪国边境驻扎重兵,对其耽耽而视,三国局势再一度紧张起来。姬允觉得自己难得当了回和事佬,还当得颜面扫地,又经朝堂之上众臣鼓吹,便想出兵围剿。
我初闻此信,劝他:“齐国不过驻兵边界,对纪国秋毫无犯,君侯此时出师,师出无名,再叫他反咬一口,倒说您率先毁约。”
姬允摆手,傲慢道:“姜诸儿灭纪之心,昭然若揭。他不过是在等待时机,我此刻不派兵,让他得着间隙,岂不叫他得逞了?”
“可七国战事才歇,我们虽然得胜,但也劳民伤财。国库未丰,君侯,这时候恐不宜再战!”我伏跪过去,枕着他的腿,妄图软化他发兵的决心。
他却将我推开,肃然道:“鲁国需要休养生息,难道齐国才战败,就不需要了?寡人这是乘胜追击,夫人不必多言了!”他从榻上起来,半蹲在我身边,阴森森道了句:“姜诸儿此番必死!夫人,你既嫁来鲁国,生是我姬允的人,死是我姬允的鬼,其他的,就不要多做妄想了!”
姬允甩袖而去,我目送着他决绝的背影离开,终于咽下了嘴里的话。地上的砖凉凉的,一直凉到心里。我劝他不要出兵,实在不是怕他会杀死诸儿,我只是怕他会在失败之后赔上属于我儿子的土地。可惜他不会信我。
朝堂上下,文武百官,一片主战之声,连向来远见的申繻也未提出异议。不过就是一次侥幸的胜利,已经让所有人都冲昏了头脑。眼看大战在即,我已经无能为力。
两个和我休戚相关的男人挑起了一场战争,我却被彻底排除在外。战场就在鲁国的奚地,我曾经反对过,但事关诸儿,姬允就摆出了十足男人的架势,不准我再多置一词。
这场战争比我预期的要快,不论是开始还是结束。姬允师出无名,没能拉拢到任何盟军,就连纪国也不肯派兵。
三个月后,诸儿所过之处,皆弃甲倒戈,溃不成军。鲁国几年的积累毁于一旦不说,还几近覆国。沿途驿站,不断有快马将战报送进宫里。齐军铁蹄踏处,横尸遍野,诸儿不但活坑已经缴械的士兵,就连城中的老弱妇孺也全数诛尽。那个带着厉鬼面具的男人,横行在鲁国的土地上,杀人越货,几近疯狂。我看着眼前的战报,几乎不敢相信,那个让人闻之色变的恶魔,会是诸儿。
鲁军连连溃退,已无还手之力。诸儿四处张贴檄文,“姬允不义,背盟败约,鲁国不降,杀伐不已。”情势如此,姬允不得不派使臣前去求和。若求和不成,只怕难逃灭顶。
几日后,已经被吓破胆子的使臣终于从诸儿的中军大帐里带回他的亲笔书信。寥寥几字,叫姬允前去齐国议和。
顺道带上君夫人归宁。
自开战以来,姬允的脾气变得越发莫测。时而暴躁,时而亲和;时而扔下我几天不理,时而又没日没夜,流连不去。他总是在一番温存之后,对我恶语相向;又总是在我遍体鳞伤之后,百般抚慰。那封书信更是激起了他所有的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朝中开始准备议和的事项,申繻上疏,反对我去。姬允没有理他,他竟直闯后宫,当着我的面对姬允义正严词:“女有室,男有家,古之制也。礼无相渎,渎则有乱。女子出嫁,父母若在,每岁一归宁。今夫人父母俱亡,无以妹宁兄之理。鲁以秉礼为国,岂可行此非礼之事!”
我听完,冷笑一声,扯了扯衣襟,盖住曝露在外的一片雪白肩头,自顾描眉。血还是从衣服里面渗了出来,在丝帛上印出一个鲜红的牙印。
姬允从榻上爬起来,绕出屏风,衣衫不整,蓬头乱发,指着我对申繻大吼:“她是归宁吗?她是归宁吗?她是去议和!议和!”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说,写作是孤独的分泌物。
如果愿意给个评,我就不会那么孤独了。
第23章南山
我终于登上重返故国的马车,这种感觉并不好,身为一国之母,在战败的时候,比牛羊也高贵不了多少。
同儿留了下来,有几位大臣辅佐监国。他送我到宫门口,默默地看着我,不置一词。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远没有如此沉重的背负。我不忍看他黯淡的眼神,转身上了马车。
“母亲!”我听见季友唤我,挑开帘子寻声而去。他牵着苏平的手,站在马车边上仰头看我。“母亲,路上小心,记得早点回来。”每个人都一脸阴霾,只有他还扬着不谙世事的笑脸,像乱葬岗上一朵绝世的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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