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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疲乏难支,或许也因为白面女子伸近我鼻前晃动的那支香之故,我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大概睡得很沉,连梦也没有。
刚睁开眼睛时,还以为仍是在家里,那多好啊。再揉了揉眼,却发觉四周景物陌生。
那位名叫氏康的将军已卸去甲胄,一袭青衫,坐在灯下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似自陷入沉思。旁边有个云鬓女子拈针为他缝合脸上伤口,每一针穿过,她面上就现出痛苦的表情。似乎痛楚的那人是她,而不是他。
映入我眼帘的这个男人相貌端正,神态雄实温厚,举手投足气度沉稳,其时年约三旬。他身旁有酒碗,缝针敷药的时候偶尔饮一口。见我醒过来悄目看着他脸上的新伤旧疤,他就挥了挥手,示意那云鬓女子先且退下。
在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下,我感到拘谨,就低下脸去。听见他微微沉吟地询问:“请问姑娘,你右手腕缠的那个手链是何来历?”
我遮掩不及,被他发现在先,只得回答:“是……是一位老尼姑送给我的。那时我还小,不晓得它有何来历。”
氏康说道:“据说这是‘千手缠’的一种,又称‘只手缠’。你佩戴的这副手链本有一双,我妻子那条名叫‘梦绕’,那么你这条应该叫‘魂萦’。”
我不由抬起眼睛,讶异地望了他一眼,“你妻子?”
氏康目光炯然地注视我脸上表情,似想看出有何细微变化,把盏沉吟道:“此乃东海之宝物。拙荆与她兄弟各有一条,也就是人称‘东海第一弓取’的那位当主。你这条却是从何而来?”
我反应过来了,心头一阵欣悦:“氏康迎娶的是尼姑家的女儿瑞溪院。此后,氏康夫妻之间一直都好得很。即使在日后与东海一度交恶时,两人感情也没有受到影响,二人婚后共育有十二个孩子。这么专一真是很少见,而且很能生。”
氏康见我不回答,就蹙起眉头玩了玩他指间拈夹的一枚钱,沉吟道:“已问过跟随你的那几个家伙,其言支吾,虽不得要领,却有一点我觉得他们没有说谎。但我要问你,你算东海人,还是甲州人?”
我抬睫问他:“这很重要吗?”
“不重要哇,”没想到他回答得很爽快,也很直截了当。“我只是想听实话。”
我就告诉他实话:“我父亲是甲州的,我妈妈是东海的。家住善得寺后面。”
他笑了笑,瞅着我的神情似觉有意思,又玩着那枚钱问了句:“那庙究竟应该是获得之‘得’还是品德之‘德’来着?”
我低下眼睫玩手指,咕哝道:“随便你说,我又不是研究招牌的。”
“我觉得似乎是品德之‘德’吧?”氏康玩着手里的那枚钱,目光中饱蕴温和微笑之意,说:“前不久才去过,当时没细瞧。就只顾着瞅‘甲州之虎’和‘东海巨人’这二位当世巨星了,哈哈!”
我闻言一愣,随即想起当年大约这个时候,也就是距河越夜战不久之前,他们三人在善德寺聚会,大膳大夫将女儿迎春院嫁给了氏康之子氏政,氏康把女儿早河殿嫁给了承芳那个家伙之子氏真,三家结成同盟。氏康不再数面受敌,得以抽出兵力,来解河越之围。
“你又是什么殿或者什么院吶?”氏康目含煦暖笑意,瞅着我的样子似感越发有趣,问道:“我妻子娘家人舍得把这副手链给你,显然我们也是很不寻常的亲戚了。究竟是她什么亲人呢?告诉我,回去我让她高兴一下。毕竟他乡遇故人都很值得高兴,何况亲人?”
我还真不知道。心里一直觉得承芳那家伙是个很有意思的朋友,大不了算忘年交,不愿意总是被人硬扯上什么瓜葛。听了就懊恼道:“我又不是什么殿或者什么院,谁知道他妈妈干嘛要给我?”
见我神情郁闷,氏康就哈哈一笑,拿酒自饮,说:“其中既有秘辛,我就不多问了。或者,我回家问他妈妈的女儿去。总之,既然我们是亲戚,别的就都不重要了。”
我心里清楚他就是亲戚。根据有乐前次关于亲戚的说法,不论是从大膳大夫家还是尼姑家算起来,一样都是亲戚。见他面颊又在淌血,我就呶着嘴起身走去拿起桌上的针线,悉心替他缝合,然后敷药包扎。由于我向来手稳,动作利索,料想应该能使他少吃些苦头。
他毫不戒备,也不客气,由着我做,不时喝喝酒,玩手中拈夹的那枚钱。我好奇地问了一句:“你玩的是什么玩意来着?”
他拈给我瞧,在灯下转动那枚钱,说:“永乐通宝。这是好东西呀,你看这铸造工艺多精炼!除了已在我治下之地推行,我还很想让其他地方将来也统一使用永乐通宝。这样,老百姓出门行商就方便多了,不再一个地方只能用一种钱,处处受制于各地币制之殊异。”他描述这般前景时,不禁眼光炽热,充满了憧憬。见我也听得眼亮,就高兴地把这枚钱放到我手心,让我握住它,感受他所神往的未来。
<divclass='gad2'> 于是我紧握这枚钱,捏成粉拳,伸到灯光下,转面问他:“未来是怎么样的?”
他含笑说:“你要用心去想。”我闭上眼睛想了想,很快想到一事,转面问道:“当时你为什么救我?是不是因为看到手链啦?”
“不是。当时昏暗看不清呀。”他微笑道:“因为我想,所以我做。或许连想也来不及,就急着去做了。”
我朝他回以微微一笑。这个名叫氏康的男人,在我来的那个时候,他早就不在了。他身上有很多值得称道之处,对妻子瑞溪院感情专一尤其让我印象很深。
不过我还是跟他实话实说:“你们打仗太残酷了。而且我觉得你的兵在河川那边杀人很残忍。”
氏康微微点头,这时我发现他眼光变得有些黯然,他看着手上的酒碗,叹了口气说:“十六岁初阵以来,我打了太多仗。我妻子看到我身上许多处伤痕,也常这样说。你们都说的对,战争是太残酷了。尤其是河越这场仗!我自己也对打仗越来越心生厌倦。希望以后能不打就不打,能少打就少打。”
我点了点头,给他倒一碗酒,由衷地称然:“这跟我知道的你,果然是一样的。”
氏康饮了一口酒,又目光炯然地注视我,蹙眉道:“我一直想问,既然战场这么残酷,你跑来这里干什么?”
我正要拿“逃家”和“四处逛”之类的话来搪塞过去,却被他那双厉害的眼光盯得说不出口。于是,我不由自己地对他吐实:“其实我没想到要来这里的呀。莫名其妙就一下子撞到这里来了。”
说到这里,我拿他的酒喝了一口,辣。
我正在吐舌儿,听见他不解地问:“怎么个莫名其妙?”
我就借着那一口酒的酒意,坦白跟他说:“你相不相信其实我来自许多年后?那时你们善德寺互结亲家三巨头都早就没了……吓到了没?吓到就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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