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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身就走,闷头一迳在他们愕望的目光中走出老远,直到撞树,猝然吃疼才回过神来。我提脚踢了一下树,痛叫一声哎呀,蹦跳着溜进了旁边那条分叉的绿荫小径。
走了一阵,正感又要迷路,却见树下立起一个拿锄头的白脸小子,朝我打招呼:“姐姐,过会儿要去踢球吗?等我种完这几棵树苗一起去,好不好?”
我心念一动:“踢球那地方似乎也对路,不但通往新剧院,更重要是那儿有座迎宾楼。这么大的客栈,找匹马来骑,应该没多难。”打定主意,就停足而望,问道:“谁要你在这儿种树来着?猴子吗?”那白脸小子边挖坑边说:“宁宁夫人让我们这些小辈来帮着种桃树,清正他们去山坡那边,我在这儿凉快些。”
<divclass='gad2'> 我见他不时投眼望向我身后,但我转头却没看到后边有什么。白脸小子见我疑惑的样子,就凑近悄声说:“你后边跟着的那两个似乎是甲贺的,姐姐如果嫌他们烦,要不要我帮你鸠杀之?”
我转身又张望一阵,没看见有谁跟着,觉得又被忽悠一次,蹙眉道:“为什么不说‘鸩杀’却说‘鸠杀’?”
“掩人耳目听说过吗?”那白脸小子笑道,“这么恶毒的事怎么好明着说?”
随即搁下锄头,拿草帽儿为我扇风,殷勤的说:“我是片桐。不过姐姐你叫我且元就可以了。”
我问:“踢球的时候见过对吧?”那白脸小子掏出个手帕包着的果子,殷切的凑近说道:“对!姐姐口干了吗?请你吃个水果润润喉。”
我瞥见他手里捧上来的鲜红诱人之果,不觉后退几步,问:“吃了会不会死?”那白脸小子摇头道:“不会。”
我瞥他神色,蹙眉道:“真的?”白脸小子点头道:“我保证!”
说着扔过来,一个面有病容的家伙扛着锄头刚好路过,晃手一接,边吃果子边走。我和白脸小子在后边愣望,好一会我才反应过来,问:“那是谁呀?”
白脸小子回答:“他就是我们秀吉大人身边那位孔明一样的军师重虎。这个家伙很厉害,听说他只用十七个人,就拿下了龙兴公子的主城稻叶山,然后又将城池原封不动归还龙兴,一举震动天下。那时他还年少,见其主龙兴公子冥顽不灵,决意以行动劝谏龙兴,就率领十六人营造出大军来犯的假像令城中大乱,斩杀了城将,龙兴亦在混乱中化妆成妇女逃亡。得知固若金汤的稻叶山城已经易主,对龙兴公子领地垂涎已久的信长公立刻派人前来,要重虎加入他家,许诺赏给半个美浓之地,却被重虎拒绝。后来重虎将稻叶山城交还给龙兴,申明自己是为了激励龙兴振作而进行此一夺城举动,随后便远逸隐居近江的山中。其事迹引起了秀吉大人对这个拿下了稻叶山城却又放弃稻叶山城的人产生兴趣,面对秀吉大人的三顾之礼,重虎深感其诚,于是在他旧主家族灭亡后出仕信长公麾下。此前在长秀的谋略下,信长公已经拿下了龙兴公子大部分地方,使稻叶山城完全陷入包围,撑了没多久,龙兴公子终究不敌,稻叶山城陷落,清洲军完全平定美浓之地。”
我吮着手指问:“不是说辉元大人像孔明一样吗,怎么这里又有个孔明一样的人呢?到底谁才更像呢?”白脸小子啃着指甲说:“辉元只是扮相看上去像,打起来就露乖。他们很快就要开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个面带病容之人没走多远就剧咳,还被果子呛得透不过气来,在我们愕望中踣倒在路边。白脸小子忙道:“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事。”边嚷边跑开了。
后来听说重虎没多久就死了,才三十六岁。
作为一个爱听故事的人,我平时认真听了好多故事。其中,秀吉和他小伙伴们的故事不少。而且由于他以前走过江湖,尤其爱结交各路能人异士,一激动就拉人拜把子。有一次,重虎看到秀吉赐给另一个军师如水“兄弟的誓纸”。重虎就劝告如水:“阁下与秀吉殿乃主从,非兄弟。誓纸之事请速忘记。”便将誓纸撕碎后投入火盆。如水受重虎训诫,终生引为自戒。虽然重虎从不跟秀吉拜把子称兄道弟,他却为秀吉耗尽了生命的最后一丝力量,在军中病逝。
我觉得,秀吉这边的军营好像不太干净,他们光会吃喝,不爱收拾。我认识的好几个人先后病倒在兵营里,其中包括蜂须贺小六、重虎,以及后来突然发病死在营帐中的堀秀政。我还到秀吉那里察看过片桐掌管的厨房,里边果然不那么干净。而且他很爱捋起衣袖亲自下厨。
或许那个面带病容之人本来就病得不轻,未必只因吃了片桐的鲜红诱人之果就咳成这样。我不忍见他伏地剧咳不止,且还伴随着阵阵似乎透不过气来的促喘,就走过去给他轻拍后背,眼望四周,看到前边有片树荫很好,便搀扶他去那株大树下坐着歇会儿。
虽然我不是郎中,见到那人脸色很差,憋闷着难以透气喘息的样子,我担心如果就这么离开,剩下他一人坐在此处会更加难捱。想起那日曾从梅雪居士现身的寺庙里某个房间拣取了些我觉得有用的药物,其中似乎有这方面的。便摸索着找出来,拧开小瓶塞儿,给那人喂服。
这个名叫重虎之人似是已经很难受,快要憋不住又剧咳了,此刻我赶紧把能用上的药物给他服用。他毫不迟疑,张口便饮,后来就连再难吞的丸子也艰难地吞咽下去了。我拿他自己腰间的水袋给他喂了些水,陪他坐了一会儿,轻手揉搓后背,试着帮他顺气,感觉似乎缓过来了一些,至少没再猛烈咳嗽,渐渐的也显得能透过气了。
我心里暗佩:“那间摆放好多药物的禅房似乎曾是某位医师栖身之处,不知是不是传说中的‘敬灭’留下这么多好药,想不到还真管用。”
那个名叫重虎之人又饮了些水,待到喘息渐畅,看了看我给他拿在手里的小药瓶儿,低着头说:“和顺理气,看上去简单的医理,我吃了多少药也没能缓和片刻,不料今次服用过这些,竟得抒解不少。”我包了些药丸儿,又给他放在衣袋里,嘱咐他每天服用,随即坐在一旁瞅着他,歉然道:“这类的药,能用上的都给你了,可惜没有更多了。”
重虎将那小药瓶儿攥握手心,垂首说道:“我剩下的时间料想不多了,更多的药恐怕没机会吃。不过有了这些良药,剩余的日子应该好过一些。”郑重地揣起药瓶儿,转身朝我跪下施礼,低头说道:“先已风闻夫人许多事迹,今日得遇,果然不一般!”
我忙搀他坐下,说道:“只是借花献佛,没做什么真正能帮得上你的。”重虎躬着身,语声微噎的说:“没有人能像夫人这样帮过我。遗憾的是在下命难久长,没机会报答了!”
我微笑道:“举手之劳么,你指条路,告诉我该怎么走,才能走出这个地方,我要去迎宾楼那里。”
“这个地方,”重虎指了路,又移手朝着山林外云雾覆笼的方向,目光显得若有所思,低叹着说,“我看也不是夫人这般身份的人物可望久留之处。越早走出去,倒也越好!”
我觉得他似乎话中另有所指,只是当时不明白,转觑而问:“我觉得好迷离。怎么走,好像都走不出去,而且不管往那边走,到头来发现都是困境。先生是有智慧的人,你怎么看?”
重虎望着远山云峦,喃喃自语般的说道:“夫人所感受到的困境,我想只是一时迷惘所致,其实答案一直早就埋藏在你心里。眼下我们面临的不算真正的困境,乱世之中充满机会,给每个人提供真正施展才能的舞台,几乎没有任何固定的东西去桎梏你,不论出身如何、本来是谁,只要愿意,都能在这个时代找到属于自己的机遇,去改变命运。虽说我们所处的时代也有痛苦,无可否认却是充满了机遇。我跟夫人不同,你不一样,既能适应太平之世,又能在乱世之中纵横来去、如鱼得水。而我这样的人,却只属于乱世。能生逢乱世,反而是我的荣幸。”
我摘了根草,含在嘴上,吮吸着青草的甘涩滋味,听他叹息。
“我觉得,我看不到太平时候了。不过其实,我更喜欢不那么太平的时候,没有形成那种强大的力量肆无忌惮地蛮横欺负每一个人,而在那种强权欺凌弱者的所谓太平盛世,让你感觉不论做什么、付出怎样的努力都是无用功,不论怎样折腾,到最后只会感到无力和压抑。虽然辉元公正在与我作战,属于敌人,不过以后你会发现,他这方面的看法跟我一样。”
我衔着草叶子,不由转面惑问:“什么看法啊?”
“将来你就知道了,”重虎饮了口水,目光诮然自嘲般的说,“虽说彼此眼下为敌,不过我发现他看事情与我倒也有些相似之处。在下之所以刚才发了这么多感慨,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太平时世还没到来,仅似临近了一些,然而就算只是近在眼前,已令我有了越来越喘不透气的压抑和无力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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