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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面对焕然一新的泽宇村,刘淑敏便会想起,那个初夏午后的一场梦。太阳如炽热的火球悬浮于马鸣山的峰峦顶上,青草、野花、树木被蒸晒着,空气中凝聚着一股潮湿的气息。她拎着行李箱,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母亲的坟头。
坟头上滋生出众多叫不出名的杂草,枯败不堪,看得出来一直没人清理。刘淑敏的眼睛瞬间湿润,眼泪止不住地沿着脸颊往下流,像晶莹剔透的珍珠,落在草中,钻进土里。心痛得像刀割一般,死命咬住嘴唇,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双腿曲膝,跪倒在母亲的坟前,泪眼模糊了她的视线,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妈——”。空旷的马鸣山回荡着她的哭喊,一群山雀从松树林中低低掠过,它们围绕半山腰盘旋片刻,发出数声哀鸣,留下几根羽毛,然后飞往别处。
情绪稳定后,刘淑敏挽起披在肩上的长发,利落地扎了一个马尾,然后挽起蓝色牛仔裤的裤脚,弯下腰,使出全身的力气,将杂草连根拔出。坚韧的杂草将手掌勒出一道道血痕,可是她顾不上疼痛,上上下下,寸草不留。
阳光炙烤着她的肌肤,将她的脸晒得通红,额头、鼻尖渗出豆大的汗珠。双手双脚沾满了泥土。半个小时以后,母亲的坟被她整理得光溜整洁,露出了它该有的面目。
刘淑敏喘了一口气,拍拍两手,挨着母亲的墓碑,缓缓坐下。她的手指小心地触碰着碑文,想象着母亲还在自己的身边,还能感受到母亲的温暖。母亲的这一生极为短暂而苦涩,因为自己是女孩,母亲便不受爷爷奶奶的待见,说母亲是不会下蛋的鸡。
父亲更是埋怨母亲没能给他生个带把的,常常施之以暴力。那会儿,母亲被打得重则卧床不起,轻则手肘背部淤青。母亲忍气吞声,四处求医,拜过送子观音,求过赤脚大仙,各路土方法均用尽,甚至吞食过蜈蚣,然而一点效果没有,肚子里始终没有动静。
村里人明里暗里的讥笑,让母亲精神受到巨大创伤,脑袋里那根绷紧的弦在某一天终于坍塌,她整天坐在院子里,有时候沉默不语,有时候面露愠色,有时候朝天微笑。体面的她开始变得邋遢不堪,头发蓬乱,甚至衣不遮体。
那时候,母亲见小男孩就欢喜,尝尝拦在孩子们面前,伸手做拥抱的姿势,吓得孩子们撒腿往回跑。调皮胆大的回过头,朝母亲做鬼脸或者吐痰。然而母亲不紧不慢地拍拍衣服,喜笑颜开。
对待刘淑敏,她就像一只母鸡一样,时刻守护着自己的鸡崽。她上山给刘淑敏摘树莓,抓蚱蜢,扯麻根,拾野菜,常常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在所不惜;做饭的时候,常常会让油溅在自己身上,不吭一声;睡觉拍刘淑敏肩膀,帮女儿盖被子,自己则整夜整夜不睡。
刘淑敏爱母亲,即便她经常会让自己在别人眼里抬不起头。血浓于水,那是无法割舍的纽带。现在她静静地躺在马鸣山腰,东望水库,北对矿山,西边便是她生活了二十年的泽宇村。
母亲把自己的二十年青春贡献给了那位叫刘大水的男人,却怎么也没想到刘大水在她去世半年后猴急地娶了隔壁村的一位拖儿带女的寡妇王美凤。娘仨霸占了刘淑敏的房间,刘大水更是将男孩邱喆视为己出。
母亲尸骨未寒,他们却其乐融融。刘淑敏的眼神里闪过愤怒的光,拳头缓缓捏紧。她的骨节清晰分明,青紫的血管横亘而出,像周围的丘壑。此时,她满腔怒火,义愤填膺,似乎要冲破她的脑袋。
地炕上大朵大朵的月季开得正盛,鲜红得能挤出水,在这种夏日午后显得格外耀眼。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在月季上停留了片刻,又在空中飞舞,最后落在了刘淑敏的手上。
刘淑敏放松了拳头,手指稍稍动了一下,蝴蝶没有飞走的意思,它静静地立在手背关节处。黑白相间的羽翼,蓝色、红色的波点纹,煞是好看。她突然想起,母亲生前最喜欢波点纹,上衣、裙子、被单全是波点,那时候她还嘲笑母亲老土。
妈,是你吗?刘淑敏喜极而泣,她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站立不动,生怕它飞走。妈,真的是你吗?女儿好想你,你过得还好吗?你怎么这么久不回来?女儿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你说。
那只蝴蝶似乎听懂了她的话,扇动了两下翅膀,飞起来,围着刘淑敏忽高忽低地打转,然后在她耳边低语,淑敏,快回家,太阳要落山了,别胡思乱想,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一个亮光过来,蝴蝶的身影消失了。
刘淑敏伸出想去抓住它,却抓了个空。身体一个激灵打醒了,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靠在石碑边上睡着了。她四处张望,急切地想寻找梦中的那只蝴蝶,踉踉跄跄地奔跑在地里、炕上、路边,却遍寻不着。
太阳像煎熟的蛋黄,落到泽宇村的背后,温度开始下降,微风吹来,一丝凉意。俯瞰整个泽宇村,袅袅炊烟起,悠悠飞鸟归。矿上铁桶轮的滚动渐渐没了声息,田野里的牲畜牵出了地,下班的工人和庄稼人收拾好工具,去往家的方向。
“淑敏,你怎么还不回家?”杨明起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山脚下蹿了上来,他气喘吁吁,一字三顿地说,“我听说你要回来,上你们家找你,没看到你的人影,猜想着你到这儿来了。果真被我猜着了。”
杨明起是刘淑敏的初中同学,后来辍学在家,随着父辈一起出入山林,种庄稼、做小工、拉矿,后来自己在街上开了一家修理店。经过他手的破旧电器就像变戏法一样焕然一新,所以得了一个“小能手”的称号。
杨明起露出率真的笑容,洁白的牙齿与他黝黑的皮肤显得格格不入。他挠着耳塞,羞涩地说:“你爸让我来找你,让我带你回家。”杨明起二话不说地拎起她的行李箱,麻溜地在前面带路。
刘淑敏最后看了一眼母亲的坟头,那句“活出个人样”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是呀,母亲生前活得憋屈,死的时候葬在乱草堆。她就算不为自己,也要替母亲争一口气,挽回一丝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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