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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灰色的天,大雪纷飞,汽车穿过了白茫茫的空旷平原。司机驾驶着颠簸、摇晃、滑行的车往前走,可帕格看不到前面有路。地雷呢?帕格相信安菲季耶特洛夫也一定跟他一样不想挨炸,因此没有吭声。大约走了一小时,透过飞雪,看到一座黄砖圆顶的钟楼就在前面。他们开进一个小镇,镇上成群的士兵来来往往,军用卡车在白木头房子之间的泥泞街道上东倒西歪地开来开去。一些卡车上,包扎着血迹斑斑的绷带、脸色发青的士兵,忧郁地朝外盯着看。老百姓,大部分是老大娘和儿童,身上带着雪花站在屋门前,严肃地看着来往的车辆。在一座黄砖砌的教堂台阶前面,帕格跟其余的人分开了。一个教导员走过来带他坐上一辆小型英国吉普,军官穿了一件束皮带的白皮上衣,有一对鞑靼人的斜眼睛和象列宁一样的小胡子。韬基-塔茨伯利高兴地指着吉普车的商标用俄语说:“啊,英国的援助终于到达了前线!”教导员用不流畅的英语回答说,阻止德国人前进需要的是人和枪炮,而不是汽车,英国车不结实,不能胜任繁重的任务。
帕米拉睁着大眼严肃地看着维克多-亨利。尽管旅途劳顿,风尘仆仆,她看来还是很迷人,羊皮帽子还是挺神气地歪戴在头上。“你自己要注意点,”是她说的唯一的一句话。
吉普车离开了喧闹的小镇,西行进入白雪茫茫的沉寂森林。看来他们是直接往前线方向开,但是炮声都是从左面往南去的。帕格想,也许由于下雪,前面的炮声被挡住了。他看到很多新炸倒的树木和炸弹坑,覆盖着新下的雪。教导员说,前天德国人轰炸了这片地方,引诱隐蔽在树林里的俄国炮队开火,但没有成功。吉普车颠簸着经过了一些炮兵队:马拉的大型榴弹炮停在长青树木和已经准备好的炮弹之间,由面色疲倦、胡子拉碴的士兵看管着。
他们来到一条穿过炸倒的树木之间的简陋壕沟,两边培了很高的土,上面盖着雪。教导员说,这些是假战壕,有意把土培得很高,以便看得出来。昨天这里挨了好多炮弹。真壕沟在几百码之外安然无恙。真壕沟沿着河岸挖掘,它的木头顶与地面齐平,上面盖着雪,一点也看不出来。教导员把吉普车停在树林里,其余的路程,他和维克多-亨利在小树丛中爬行。“我们的行动让德国佬观察到越少越好,”俄国人说。
这里,在一个深泥洞里——有三个士兵守着的机关枪哨所——维克多-亨利透过堆着沙袋的枪眼看到了德国人。他们在河对岸用推土机、平底船、橡皮艇以及卡车等进行工作,这些都清晰可见。有些人在用铲子挖土,有的手提着轻机关枪在巡逻。不象俄国人,隐蔽得好象地下的野生动物一样,德国人一点也不想掩饰他们的活动。要不是有钢盔、枪炮、长灰大衣,他们可真象和平时期一大群从事建筑工程的人。通过一个士兵递给他的望远镜——德国望远镜——维克多-亨利能够看到希特勒挨冻的士兵们发紫的鼻子和脸以及他们戴的眼镜。“你们可以象打鸟一样打他们,”他用俄语说。这是他能表达的最接近美国俗话所说的“他们是卧着的鸭子”
士兵嘟囔着说:“是啊,那我们就暴露了自己的目标,引他们来炮轰我们了!不能啊,谢谢您,美国先生。”
“假如他们真修好桥,”教导员说“开始过河来的时候,我们有充分时间可以对准他们的脑袋放一大批子弹。”
“这就是我们等待的目的,”一个抽着烟斗,垂着一大把胡子的士兵说,他看来是这个地洞的头儿。帕格说:“你们真认为如果他们过河来你们能守住吗?”
三个士兵抬起眼来互相看看,掂量一下这个外国人用蹩脚的俄语所提问题的分量。他们嘴上带着泄气的表情。在这个已经看得到德国人的地方,帕格第一次在红军的脸上发现恐惧的表情。“唉,如果到那时候,”抽烟斗的说“每个人都有他的一天,一个俄国战士懂得怎样去死。”
教导员敏捷地说:“战士的责任是活着,同志,不是去死——是活着战斗。他们过不了河。我们的大炮就是为他们过河准备的,只等他们浪费时间修好了桥开始渡河的时候,我们就要轰这些希特勒鬼子!唉,波里科夫?怎么样?”
“对啦,”满脸胡子、流着鼻涕的士兵说,他蹲在角落里,对着冻僵的红手呵气。“正是这样,教导员同志。”
维克多-亨利和教导员沿着掩体、小碉堡、壕沟以及这条防御单薄的战线上的军人哨所,穿过一株株的树,在树丛中爬行。教导员说,一营九百人就部署在沿河五英里的战线上,以阻止德国人进入一条重要公路。“这次战役简直就是一次赛跑,”当他们在掩体之间爬行时,教导员喘着气说。“德国人想跑在冰雪老爷爷前头进入莫斯科。这就是明摆在那里的情况。他们不惜大量流血往前赶,可是不用担心,冰雪老爷爷是俄国人的老朋友,他会把他们都冻死在冰地上。你等着瞧吧,他们永远也跑不到前头去。”
教导员显然负有鼓舞士气的使命。无论走到哪里,他们要是在战壕里碰到一个情绪很高的领导,士兵们似乎是做好战斗准备了,但在其余的地方,从他们忧愁的目光、耷拉着的肩膀、邋遢的军服、肮脏的武器和地洞里到处乱扔的吃剩的东西,可以看到一种听天由命的劲头儿。教导员向他们发表长篇讲话,用一个美国人奇怪地光临来鼓舞他们,但长了一头长发的斯拉夫人多半是带着讽刺怀疑的眼神瞧着亨利,好象说:“要是你真是一个美国人,为什么这样蠢,还跑到这里来?我们是没有办法,命不好。”
沿河一线都可以看到德国人,镇静而有条不紊地在准备渡河。帕格想,他们这种认真办事的气氛比枪林弹雨更可怕。他们人数之多也值得注意,他们从哪里来的呢?
教导员和维克多-亨利从最大的一个地洞出来以后,用胳膊撑着卧在雪地上。“好吧,上校,我们已经走完了这条战线的这一部分。也许现在您要回去找您的同伙们了。”
“走吧。”
教导员冷冷地带着一丝笑容,挣扎着站起来。“在树荫里面走。”
他们回到吉普车上,帕格问:“我们这里离莫斯科有多远?”
“呵,够远啦。”教导员发动了引擎。“我希望您已经看到您想看的东西了。”
“看到了不少,”维克多-亨利说。
教导员转过那张象列宁一样的脸对着这位美国人,他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他一下。“光看一下是不容易理解前线的。”
“我理解你们需要第二战场。”教导员粗声粗气地咕噜一声。“那您理解了主要的东西。但即使没有第二战场,亨利上校,如果必要,我们自己也会将这些德国瘟神消灭干净的。”
当他们回到镇上的中央广场时,雪已经停了。一块块蓝天透过行云,好象在迅速移动。寒风凛冽,卡车、大车、马、士兵乱成一团,比以前更糟。到处都听到俄语厉害的咒骂声与争论。老大娘们和脸上有皱纹的儿童仍然睁大了忧郁的眼睛望着一片混乱的景象。两匹马摔倒在地上,装军火的大车也翻倒在地,在这里吉普车和黑轿车相遇了。周围挤着一大批车辆,有近四十个士兵和军官大声吆喝着望着马匹在杂乱的泥辙中间踢腿挣扎,韬基-塔茨伯利很兴奋地站在一边。还有一些士兵把破箱子里掉出来的黄铜色炮弹集中在一起,放在雪地上闪闪发光。“啊!回来啦?真一团糟!真奇怪,整个大车怎么没有轰的一声全炸飞了,对不对?只剩下直径一百英尺的大坑。”
“帕米拉在哪里?”
塔茨伯利向肩后轻轻弹了一下手指。“后面教堂里,钟楼上有一个炮兵的敌机监视站。那里可以看得很远,但这个鬼塔我上不去。她在那里记录一些情况。前线情况怎么样?你一定要把整个情况都讲给我听。呃,真冻死人?你认为德国佬开始有点够呛了吗?噢,他们把马拉起来了。”
安菲季耶特洛夫说,他正准备带塔茨伯利去附近战场上看一辆打下的容克88型飞机。帕格告诉他,他看见过不少容克88型飞机,他愿意去教堂和帕米拉在一起等着他们。安菲季耶特洛夫脸上有点生气。“好吧,但请在那里等着,上校。我们二十分钟之内回来。”
帕格告别了胡子拉碴的教导员,他正坐在吉普车的驾驶盘后面,对着一个手里抓着一只活白鹅的瘦长士兵大声喊,士兵也回过头来粗声叫喊,鹅转过橘黄色的嘴,两只小眼睛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好象在捉摸自己的命运。帕格绕过混乱的车辆,咯歧咯吱踩着干雪走向教堂。没有护送的人——即使只几分钟——使他有一种奇怪而愉快的感觉。教堂内,空气里充满了一种教堂里不该有的强烈的药品和消毒剂的难闻气味。肮脏的墙上壁画已经剥落了,画中的大蓝眼睛圣像看着躺在草席上包着绷带的士兵,他们抽着烟,互相交谈,或忧郁地瞪着大眼。钟楼内,狭窄的石楼梯盘旋而上,没有扶手,使帕格感到有点头晕,但他还是沿着粗墙往上走,然后到达一个铺地板的平台,与几口生锈的大钟齐平,风从四面敞开的砖砌拱门中突然吹来。他缓一口气,登上一个摇晃的木楼梯。
“维克多!”当他出现在最高层的砖砌走道上的时候,帕姆挥手喊他。
走近一看,巨大的圆顶做得很粗糙,是用铁皮钉在弯曲的架子上的,上面都是锈。四围是黄砖砌的步道和短墙,帕米拉蹲在角落里挡风的地方。炮兵敌机监视员穿着齐膝盖的棕色大衣,戴着露指的手套和风镜,紧垂着护耳,看不到他的脸,也不知道长得什么形状。三角架上有一个巨大的望远镜对着西边。在帕米拉蹲的地方的边上,一只黑雄猫在舔一碗汤,似乎觉得不好吃,摇摇大脑袋,接着又舔起来。帕米拉和监视员都对着猫笑。“胡椒太多啦,咪咪?”帕米拉愉快俏皮的表情清楚地说明她在这里很高兴。钟楼下面,空旷的平原沿伸到东面和南面很远的森林,西边和北边是黑色的蜿蜒的河流以及稀稀拉拉的树木。钟楼下面的小镇上,人马挤成一团,给一片空旷的银白色世界带来隐约的喧闹之声。
“您是美国军官吗?”监视员露在外面的一块多毛的脸上显出了整齐的牙齿。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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