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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乱后第二日,夏州刺史府某位无名小卒的新妇早早便候到门外来。外间夜色浓重,独独刺史府灯火通明,像烧了满膛的柴火,热得令人难受。高卢氏反将芦花填的新袄裹得紧些。那本是她娘家的嫁妆,上月里东拼西凑仔细做了,宝贝似的抬到朔方来。在家穿了浪费,州城戒严又出门招摇不得,大红喜服就这么在床头积了月余的灰,如今拿出来,也不过是掂量它暖和,怀里的烙饼能多保留那么片刻的余温。踮起脚朝里看看,她又打个转,火光照在脸上,映出三层肿眼泡、一双乌紫唇。通红的新衣沾了饭菜味儿,她也不再是娘家的小女儿了。甚至于短短两天之前,她险些就要变成寡妇——夏州祸乱当日,高如进第一个逃回家中,却也第一个匆匆离开。妻子再未能见到他,连他行将护送重要人物北上的消息也是同僚传来。夏州以北,那就是丰州。丰州再北,便是燕国。便是听到过苏大将军大败敌军的消息,对如狼似虎那些个燕贼的畏惧,仍旧深入骨髓、久不能去。可她此刻站在空空荡荡的长街上,却好像忘却了不久之前此地的一场大乱,看不见周遭还未清扫的满地狼藉,听不见如今城中万籁俱寂。门卒瞧她眼熟,心有余悸却连搭话都不敢。于是日出东方之时,她终于忍不住跑到东角门去,这就正瞧见了某个将要阖门退回的身影:“请等等!劳驾!奴是县尉高如进的妻,想来送行,有些干粮……”那人闻言转过脸,一张清秀的面孔衬在灯火晨曦之下更显出几分慈眉善目的神性,他手中甚至还拎着串佛珠。高卢氏登时却怯了,冒犯刺史府衙,惊扰九天神佛——她实在太过胆大妄为了。往后一退,脸儿一低,她自然就错过了对面下意识远眺追寻的一眼,跟着就信了对面一番鬼话:“原来是嫂子。实在对不住,”江钊甚至对她一揖,“近来事多,人手忙,您也晓得。高县尉立过大功,更得了上官青眼,现下只怕还得在前堂忙几日,顾不得回家的。府上有公出,吃喝不愁,粮食贵重,您拿回去孝敬公婆,也别委屈了自己。”他口称嫂子,既说高如进不必北上涉险,又句句真心关切,高卢氏哪能不安下一颗心呢。“阿弥陀佛。”新妇便连连致谢,“只要别是去那鬼门关就好!都说鬼怪见了燕人都要躲着走,别提那姓‘火’的……戒严时候到处传什么瞎话,说那冤家吃了苏将军大亏,马上就要来报仇……青天白日,吓死个人!”她如此絮絮叨叨舒了口气,又将怀里的烙饼拍拍,很小心的,说如今兵荒马乱,能匀出这么些能垫肚子的扎实货可是不容易,要是她丈夫去了丰州——那荒凉地儿,更是连这荞麦面都没得吃——得是刺史大人看重他衷心,一切万幸!此时此刻,县尉高如进护送宣清长公主,已经快要离开朔方。宣清长公主的身份,能不伸张就不要伸张,否则大战在即,和亲公主先赶来待命——这算什么道理?所以同行县尉也只能得走得不声不响,连自己妻子都不能知会。哪怕长公主贴身一路随行的丫鬟,生起病来发了烧走不动路,也只能被暂且抛下。这不,江钊才为其请了位针灸大夫来,后脚遇上高卢氏,随口打发几句;又有镖师送上门来。对方听他通过名姓,当下眉头一压,不知有何过节——或许是为了午献。大镖局有名镖师与午县令称兄道弟,却在关键时候背后捅刀绑架了对方的小儿子,这事江钊听长公主念叨过。如今午献经查证一切清白,已放回宁朔县官复原职;江钊自己则积功留在了刺史府内,自此不必再惦记县令的肥缺。两全其美,自然不必再无端树敌。所以不光要笑脸相迎,还得拿出连日来接待老百姓求告的亲切样子,张口先请:“尊驾……”后者却不肯受,下巴一收,冷眼只将他一扫:“长公主,还在这里?”江钊只笑:“顺化县新得了处铁矿,听闻虔金号借了午县令荣光,有大生意要做,自然不必再北上;官家的事,有专人相护,也不须尊驾操心。”他甚至让出条道来,好似真心要带路引荐般,“尊驾功德圆满,可需要去孙刺史面前,讨个赏?”“我有样东西。”韩告说着,自怀中小心取出一方丝帕,打开来内里是一对翠玉耳环。颜色浑浊,切工敷衍,绝不像是长公主所用之物。果不其然,他说的是:“要还给,长公主身边的一位姑娘。”江钊便奇:“你既知长公主……又怎知,她还留在府上?”韩告道:“我卜了一卦。”刺史府才被暴民们通了数个窟窿,这节骨眼最忌讳消息走漏,饶是江钊也不由得紧张,却不想听到这番不着边际的说辞。韩告见他不信,又道:“我还卜出,她今日要离开。正好,就在现在。”木棠本在病里,经过前晚那样一闹,自然轻易不能成行——这是顺理成章的推断;小丫鬟又是个劳碌命,哪敢当真休养生息——这也用不着猜。对面用算卦来敷衍,显然是不欲多言。江钊便先行离开,问同僚借了件羊毛大衣,又问府上讨了匹送信的良驹。如此心意,韩告却一早就置办全了——商队毕竟要留在夏州,有更多可以灵活支取的宝贝,不是么?,!显然这大镖局的镖师有志广结善缘,一县之长要称兄道弟,长公主身侧的丫鬟也要抓住了不放。江钊倒真有些敬佩他了。午后他们离开时恰巧碰上自家妻子携女儿前来,她不过匆匆擦肩而过掠过一眼,却信誓旦旦:“不为别的。”她神秘一笑,见丈夫半懂不懂,又补一句,“夫君没看见,那镖师瞧见那姑娘的时候,眼睛止不住总是在笑。”“她尚未及笄。”江钊大惑不解,“韩镖师,至少二十有五。”“去丰州一路还长着,”江万氏意味深长,“有些事情,谁知道呢。”韩告却已经后悔。夏州冷,丰州更冷;夏州荒,丰州更荒。夏州的冷是迎面燎来的刀子,丰州的冷是蚀肉浸骨的懵怔。即便他这等边疆长大的也遭不住,整个身子好像要被恶风吹透吹化,直恨不能给座下马儿添了双翼,赶紧去追上长公主的行辕,好脱身回朔方暖和去。他们行了三天两夜,拒马远望,却尽是荒漠连天。别说夏州那样零星的镇甸,连个狼影子都瞧不见。是他们走岔了道,还是长公主遭了劫?将腰间佩剑揣在怀里,韩告执缰的指节发紧。卢镖头劝过他,郭爷劝过他,是他不知为何吃了秤砣铁了心,一门心思要挨冻去,如今看来,却好像反倒吓着了她。似宁朔祸乱当夜,急功近利、贪得无厌、胆大包天、刚愎自用,那般千载难逢的人物,如今为何裹紧被子缩在车厢里,连日来甚至没有半丝声音?昙花一现,或是他看走了眼。走过石子岭、绕过胡洛盐池,又一片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他们第一次逢着行人。此地临近丰州州城九原,天气却反倒转暖,韩告鼻子灵,更嗅得出稀薄的血味、和烟气。横剑立马,最好眼前能是官军;来者却不过一匹马,一对夫妇。马是矮马,肩长股肥;人为逃荒、满目萧肃。据说西受降城的合攻早在月初就已然开始,连夏州四县都因此乱得不成样子,偌大一个九原郡,迄今只逃出来这一对夫妇?韩告没有收回宝剑,时值黄昏,暮色四合,渡鸦飞远,夕阳一线落在来人眼前,又缓缓西移掠过他刀剑寒芒。对面有人便喊:“燕狗!劫道!”矮马立刻吓得蹬蹄、甩脱了所负箧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扔了满地。大多是书本册页,还有些衣衫家当。韩告按住座下也跟着奋蹄嘶声的百色马,静静将长剑还鞘。刚才那下颠得不轻,车厢内如何昏昏欲睡都该瞬间惊醒。可后来依旧没有人下车,就如对面那家丈夫晚间安营扎寨时坚持坐在十丈远外,不知是为散落的行装生气,抑或心有余悸。扫去骆驼刺,折来些梭梭草,这夜草草将就的篝火边,只有那陌生妇人肯过来与韩告挤一挤。她长一双三角眼,因烟气微眯起来,却仍旧精神得近似泼辣;约莫刚过了三十岁,脸上仍肥嫩有肉,两颊经年受风却满是血色,像是既吃喝不愁、又饱经风霜——这样当家妇人自然不好惹。她丢下丈夫丢得果断,大踏步又迈得宽阔,到篝火旁一屁股就坐下来,还不忘用那变了调的延州口音抱怨:“净是些没用货色,非要生拉硬拽着当宝贝。你别管,我也不给他收拾,就丢在这儿喂老鹰去!都不做教书匠了,你说说,要那纸儿本儿的,还能有什么用!”韩告从没有想要帮忙,更不觉自己方才悍匪一般的恶行恶状有所冒犯。那妇人不曾与他论理,摘了雪帽松散了一头乌发,抖抖肩又靠过来:“荒郊野岭能见着人不容易!刚还以为撞见了燕贼——嗬!怎么没把那姓袁的糊涂家伙吓死过去!说是怕那群狼崽子,拖家带口地跑,可要是路上反而遭了燕贼……倒也算清闲了,省心!免得我跟在他屁股后面,从临真大老远跑过来,如今又大老远奔回老家投亲戚去!”她声量高,叫得乌鸦都歇不住脚,袁先生更是叹气又摇头,赤果果又那副老学究派头;该想要再离远些、荒郊野外的到底又不太敢。做妻子斜眼瞧了仔细,当下竟然愈发矫揉造作,整个人都快要贴到韩告身上去!兵荒马乱,笔杆子靠不住,还得是能拿刀使剑的让人安心。她如此娇声嚷着,韩告却只管一闪身又躲到篝火对面,再拿话来堵:“苏大将军已经打了胜仗。火拔支毕末日将至,有什么好怕?”“我家大老爷占卜,卦象可不是这么说的。”袁家妇信誓旦旦,“你是外乡人,没听说过、更没见过那群狼崽子。尤其那领头的,狼王转世,当年杀得整个燕国寸草不生。要不燕人怎么能没地去、没饭吃,讨要到咱们家里来?欸呀,前些年呢,那也是来了位大将军,和如今一样多的人手,一样大的阵仗。也说能干得不得了,每天一场胜仗地打,搞得娃娃们天天上街放鞭炮,一个人影都逮不着。最后呢,还不是让人狼王一刀砍了去。一个燕人,抵咱梁人两个高,手一捏,马都能被捏死!何况奴家一个小小女子。”她说着蹲步兔子似地赶上前来,脸一变,忽而又笑:,!“不过,倒也是亏的有那些燕人,杀得城里城外尽是些没爹没娘的小娃娃,要不就姓袁的那本事,上哪能当爹做娘地充学究去?我跟着他,早晚得饿死。你这有本事的还是不一样,去了参军,给人保镖,吃香喝辣,倒也不愁——你为这个,专门上赶着往战场去?”韩告烦闷之至,已经不由握上了剑柄。袁家妇跟着落眼,不知怎得就在火光凛冽中看清了他腰间那块大镖局的令牌。嚯!这下更了不得,干脆一整宿都没得睡!袁家妇不知怎得就打定了主意,非要雇韩告保他夫妻二人回延州临真,甚至跑去翻出了压箱底的狐裘大衣来做报酬。狐裘一匹值千金,韩告并非不曾心动,但他到底还是拒绝了,且借了神明之口——否则如何劝得动?所谓数术,他自认也使得一二。京中临行前亦曾起卦排盘,占者一如不远处那位童生所中,也是凶象。只他不信罢了。且不仅不信,现下还又卜一遭:否极泰来,无往而不利,袁家妇亲眼瞧着。如此再踟蹰不前,还能所为何来?“那、不然,还得问镖师老爷,借点东西。”此地已经极北,又近深冬,酉时日落,辰时日出,足足七个时辰都陷在黑夜里,轻易不可琢磨。袁先生离得远、木棠藏得深;一个担惊受怕,一个大病初愈,更是不知何时便已先后睡着。狐裘大衣终究却还是被留下了。该是“被马儿跌落在了地上,不曾仔细瞧见”。“几家娃儿拼出来的谢师礼,他本也当不起。”何止当不起,做丈夫的甚至从头到尾都不曾注意行李中少了什么,第二日糊里糊涂告别了就走;木棠好像也不曾注意车厢内多了件什么宝贝,顺手也揽了裹在身上。可是多亏了这张狐裘,就在朔方郡门口换了他们轻松过关。彼时已当落钥,他们从西面偏门而入,顶班的老衙役玩忽渎职,含饴弄孙正乐得自在。西门出出进进向来也就是些去右威卫营里做工买卖的本乡人,杨绰玉那般阵仗已经是数月不见,他自然不认为就在同一日还能再出现如此意外。在城门口帮忙盯稍的老妪则和他不同,远远瞧见了马车先点头哈腰,等见了狐裘更是眼睛都直。“这几天暖和起来,穿不得这个。”她回头瞧瞧无暇他顾的自家老头,上手将车帘阖了严实,小心叮嘱,“哪家的千金呐,打量着看胜仗,瞧相好来的?京里来的亲王大人最忌讳这个,才闹出了人命来!可赶紧、别显摆风头,住一宿心意到了就回家去吧,啊!”远远的,十数人的民工队将要回来了。等完了这一波,城门该彻底落下,身后老头子也哄劝着孙儿,已经在磕鞋底了。老妪便赶忙将马一拍,还指明了客栈方位。京里来的亲王大人虽说最恨军中儿女私情,连右威卫的大将军都说杀就杀。可方才她提到“相好”之时,那小姑娘忽而掀了侧帘,似乎有千言万语想问,又一句都说不出来,只那双杏仁般圆润的眸子满溢了泪水,有一瞬亮如天边群星。老妪竟然福至心灵般,回想起自己年轻时,那些有悲有喜的好时候。那只不过是个小姑娘,哪能和当兵的大男人相提并论。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乐意做什么便由得她们去。她们幼稚却明媚,总该有用不完的好运气。时年二十有七的韩告,好运则早已用尽。城内现今只开着一家客栈,寡居的老板娘脾性乖僻,这几日正和儿子为娶媳妇的事怄气,厅堂里伙房中乃至饭桌上,你来我往都不绝于耳。老板娘骂:“人家新丧父,这时候你也有心思去占便宜?”小掌柜就嚷嚷:“真心实意的,谁在乎这个?”老板娘又拿时节特殊来吼:“自顾不暇,都没成家立业你还有空想东想西!”小掌柜却不以为然:“年纪轻轻的,谁又在乎这个?”当后来老板娘催着儿子参军,反被后者拿蔡筑之死来回怼:人右威卫那左郎将,大将军!寻常动个心思就能丢了命。她儿子若进了军队,还能保得住自个脑袋?“那是荣王殿下新官上任三把火,右威卫可从没这种事。”老板娘说着摇头,“是可惜蔡将军……但也该他活该!和燕人搅和在一起,准没好事!”“那儿子瞧上的又不是燕人……”“你要是敢和燕狗混在一起,老娘第一个打断你的腿!”老板娘将筷子猛地一拍,连韩告都被吓一大跳。小掌柜的用鼻子哼出口气。面色苍白有如阴山积雪,愁眉苦脸好像已经断了双腿的,却又是木棠。或许韩告的猜想并没有错,她的确已经有了意中之人,就在那位荣王殿下身边。她主家本就是荣王殿下的妹妹,寻常往来不少,一时情动也是在所难免……可她才不过十四岁!十四岁的木棠却已经敢学小掌柜的翻窗。九原少有外乡人,这城中最大的客栈也不过只一层楼七间客房,东西及南面围起,当中庭院为防寒加了门墙屋顶盖成间小小饭堂,伙房则单独修在后院里头,免得烟熏了来客。老板娘母子睡在东面两间厢房,木棠和韩告则在最西面挨着院门。西墙窗户再一挑,跟着就是暗巷。韩告将床挪去窗沿墙根下,才眯了眼、没多时便听见些窸窣响动。先是猫叫——模仿得拙劣;后是脚步——落得轻悄。二十五步,将将够从东厢到西门——是小掌柜,大约夜半私会情人。韩告没心思搭理。但接着,风声也吹进隔壁窗扇——,!是木棠。韩告站起来,只一步就跨出窗去。正是夜深,目之所尽处不见丁点灯火。他一袭黑衣侧身而立,墙角相拥低语的有情人不曾察觉,跟着也跨坐上窗沿的木棠更不曾留意。一袭单衣,未着鞋袜,她披散着头发甚至探回身去又要够什么——或许是那件狐裘。不,她只是抓着了自己放在案上、干瘪的一只小布包。宣清长公主随身十口箱子,虔金号满载了三辆马车,小丫鬟全部的家当却只有这么一只布包,半斤都用不到。韩告只见里面有一本书、一支笔,或许还有些衣衫首饰,至少值得她在夜半仓皇逃跑时仍不忘贴身清点仔细。围攻西受降城的战役已然打响,就算九原尚未全城戒严,城门也毕竟申时便关,到巳时才会再开启。远方时而亮起火把,或是巡街的右卫兵士。小掌柜与他意中人皆是九原土生土长的良民,便是遇上了也不怕。可木棠又为何冒险,又是想去哪里?这十天旅程,她几乎什么都不曾做。不出声、不露面,万事顺其自然,就像一团空气。韩告甚至主动提议,送她去刺史府求见早该到此的宣清长公主,她那时也不过低了脑袋,仔细要数自己荷包里还有几个铜板。离家出走容易,认亲归位要看命。依孙刺史的态度,随行县尉多半不会为她出头作保。见不着荣王殿下,长公主今夜就还得寻回来与木棠挤在一处。所以少不得找家客栈,要间屋子。韩告明白她担忧,更不曾让她破费,她看似受宠若惊,后来却到底连句“谢谢”也不肯说。是宁朔那夜惊得狠了,还是镖头那一巴掌打得重了?她缩手缩脚、做了一路乖顺的哑巴,却在到达九原的第一夜,爬窗要跑?或许正是要去荣王身畔,寻她那位“二哥”……该是情郎。又呼一口气,韩告一手支起窗扇,打算回去继续睡觉,睡好了天亮去找卢正前一并回夏州去。可是就这个时候,又一阵风擦过耳畔。接着是马蹄,渐次轰响、直冲此间而来的马蹄。于是转瞬之间,好像很多事情都乱了套:小掌柜一个慌张已经扭了脚,木棠跟着就仰面栽倒;韩告向前一步,有人不由分说反将他隔开;咫尺之遥,他看见一个拥抱。手上收了劲,他冲着讨巧去,不过运势如飞试图抢个先机。未曾想他快,有人却比他更快。他先扑个空,接着腰间居然也是一轻。就这么错身而过的空档,他甚至看不清是谁抽走了他的配剑,又是扎中了何方宵小,他忽而觉得自己实则什么都不明白。木棠叫:“是我二哥!”她说的是站在韩告身前,腰细臂长、其貌不扬的练家子;并非将她抱在怀中,一言不发的玄衣客。有啜泣声,是小掌柜那意中人。韩告便从他们身侧离开,安抚过受惊的小掌柜,后来在堂内坐了很久,将自己沾了不知何人鲜血的宝剑用紫帕慢慢擦拭。先有马蹄响了几趟,一趟比一趟焦急;后来亲事府更是直接找他传话,打了荆典军的旗号,也是“要事相邀”。临行前,不用卓爷专门叮嘱,韩告自己就搜集过长公主及随从所有能找得到的信息。他知道木棠姓李,那么她二哥便不该是所谓“荆典军”。抱住了木棠的那身玄衣,姓“荆”,属于亲事府的典军。他已经知道对方要叮嘱些什么。他却并不打算欣然从命。荆风不是今夜第一个走窗户的,今夜却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遁窗而逃。前脚才“恭送”走前来打探消息的秦大将军,回身听手下亲事回报韩告拒意时,又闻原处疾步匆匆,分明再熟悉不过的鼓点,当下便道大事不好,来不及寻摸退路,顺手推窗一个鹞子翻身就地滚入房内,正正好就落在仍凝神遐思的戚晋面前:“文雀。”贴身亲卫小声往外一瞥,“曹文雀。”戚晋看他的神色便古怪:“那你滚出去啊,滚进来做什么?”荆风情急之下只想回避,哪想得出文雀本就是为拜见戚晋而来——此时此刻,已听门外通传。他自投罗网,眼下焉还有处可藏?仓促间竟又是要去推窗。戚晋皱眉就看着他,倒是他自己似觉窘迫,犹疑再三,转过身来道:“韩告不愿前来,但他今夜‘什么都没看见’。还有,秦将军离开时神色正常,应该、确实只为告罪而来,不知今夜房中之……”话未说完,但见戚晋直接抢步上来,将那窗户“哗啦”狠劲向内一合。门外曹文雀影子吓一颤,戚晋一记眼刀跟着就削来。什么“房中之事”,平白坏人清誉!何况本也无事发生!开着窗户如此胡言乱语,若秦秉正走慢了些,抑或那房上偷窥的右威卫多看到了些什么……荆风知他烦扰,三缄其口抚上窗棂好像仍惦记着要逃,却再次忍不住开口道:“韩告,可信。”方才交手虽只一瞬,荆风却知道与秦秉正那银样镴枪头不同,那镖师面如石、唇似刀、肩宽臂长、背厚身高,乍一看危于猛虎,险胜寒潭;但底气稳、中气沉,却是个石头性子,绝非不义之徒。所以韩告说什么,他便照单全收,甚至如若明日折返夏州,或也可邀对方同行。戚晋点头允了,他再一次做了预备姿势,却再一次……,!“婆婆妈妈。文雀已经知道你在里面。”戚晋叹气道,“你到底想委托我问什么,自己问她去。”“不,属下……是想问殿下的。”他终究是阖上了窗户,缓缓站起身来:“久别重逢。如何?”如何?如何滋味?如何自处?本当如何?实则如何?如何算好?如何算糟?她曾如何哭泣,如何受累,如何将自己折腾到形销骨立;又如何咬紧牙关、如何苦心竭力,如何跨越过这千山万水的距离;她是如何吹过风,如何淋过雨,如何在双眼里沉淀了月亮的清辉;又是如何欢笑过,如何得意过,如何蜕变成如今含翠欲滴的模样。她是那样美丽,一双小脸愈发舒展,分明已含苞待放。正是十三四岁好时候,不过短短两个多月,小姑娘便好像要长成大人:眉目更舒展、双唇更丰满,脖颈往下、更是隐隐有了女人的风韵。可她又是那样清瘦,抱在怀里都嫌骨头硌人。两颊已有皴裂、双手难免发紫,她就像果子酿出的汁水似的,香醇里带着酸涩,后味更沉沉有一番不欲言说的苦涩。面前的曹文雀,却不肯据实相告。“朔方当时形状,奴婢也不过管中窥豹,只见一斑而已。宁朔发生过什么,木棠,她从不肯说。”她说得摇头,目光越过戚晋,在他身后的阴影里定格。荆风或许藏在那里,或许不在,她不知该不该问一句。可接着又是戚晋先追问她,关于之前所有的颠沛流离、或还有些“危在旦夕”。文雀本当开口了,可略作犹豫,她忽而又觉得不公:“奴婢……没有办法,简简单单几句话便概括。分量太重。木棠真的花费了太多心血……”“你、也和荆风一同回夏州。”戚晋站起身来,向旁一跨步,将躲在身后无所适从的家伙彻彻底底露出来:“还有,荆典军,去请兵部侍郎来。此行,他也与你们一起。”跑腿传话小事情,从来都不过交代给仇啸去做。他今日点明了荆风,岂不也是让他顺道送送曹文雀,也多一份“久别重逢”的难言滋味?文雀已经告退,荆风又在门口回首,他还是想知道一个答案,或者、至少一点忠告。戚晋便只能说:“不要……想得太多。”他自己却已经做不到。他怎么能够做得到?从看到她一身单衣出现在月下的那一瞬,从看到她腰上牢牢拴着的金贴银匕首的那一瞬,从她瑟瑟发抖狠狠打了喷嚏的那一瞬。他正是想得太多,所以有一瞬才什么都无法可想。他抱住她,毛茸茸的小脑袋就那样真实得贴在他的胸前——此时,此刻,他甚至仍能感受到那份呼吸的温热。他想起许多许多的梦,许多许多的胡思乱想,许多许多的有苦难言。他想要的,更多更多。微微低头,他靠住她单薄的肩,深深、缓缓、吸了一口长气,又不自觉地,将她拢得愈紧。要她肩头蹭蹭鼻尖,仔细攫取她周身每一寸体温;要轻轻向下,吻遍她的……他想的,的确太多了。风声渺远,烛火低垂,在他恍然醒悟之前,怀中的呼吸忽而绵长发懒——她竟然不知何时,已经陷于浓睡。万幸她已经睡着!为何她这样轻易便睡着?她还在自己怀里,他们仍站在街上,窗户那头便是小姑娘家的闺房。他不能一走了之,更不能当着那镖师的面绕进院落厅堂。眼前,毕竟只有一扇窗。堂堂荣王殿下,也终究走了一回窗。他于是又有很多话要说,关于忽而想起的遥远童年,关于童年时那些翻窗跳墙的过往,说给木棠一准要唬得她瞪大眼睛、哄得她前仰后合。可她已经睡着,还很舒坦的,即使那床板有些硬,床单有些旧、枕头有些高、被子有些薄——有个角还漏了刨花。她甚至翻了个身、又蹭蹭脑袋;蜷起双腿,又捏着被角。她从不曾落泪,这会儿却竟还淌起口水。像那无忧无虑的孩童似的——她本也不过只有十四岁。若是能早一点相遇呢?李阿勇犯案当日若他能多问一句家中难处呢?初至左卫当时若能多了解一番新兵家境呢?在那之前的之前,如若他能见到当真无忧无虑的李阿蛮,如若他自己也还是那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窗外的火把走远了,漆黑夜色当中,他给她擦了口水,又自己仰头止了点鼻血,该是要走,却到底又在那床头坐了些时候。丰州近来燥热有些反常,迄今不曾下雨落雪,空费了兰敬德休牧改农的一番决心。老百姓们支援后勤却格外热闹,街头巷尾更一刻不停沸腾着即将大仇得报的快意。军营的操演一刻不停,前线擂鼓响若雷霆,他躲在此处,却想念当年巡边那些无所适从的艰难时候:阳关不同九原郡,九月里便是万里银妆、天地苍茫。驻守梁楚边关大将军苏钦善战者无用功,数十年枕戈待旦,却从来风平浪静。时年十六的戚晋心生敬仰,曾匿名投入军营,做过一月多的无名小兵。那一个月,在西北边陲的风雪呼啸里,不见长安朝堂宫闱,不闻边境狼烟烽火,倒真像是隐居遁世、轻易便心无旁骛。而如今,如今的丰州,又何时能得那样一场瑞雪呢?,!雪落在肩头,她的呼吸吹过他的心头。他实在……有些害怕离开。门外的风吹得烈,刀子一般瞬间就刮了人清醒。他不过驭马走出那条巷道,再回眸,如斯良夜,再不见那束微光了。或许那当真不过是场梦。正如她从始至终都不曾正眼看他,更不曾说过哪怕一句话。她叫过了二哥,跟着就垂身发抖;她由着他拥抱,不过片刻便自己睡着。她不曾哭,更没有笑,分明近在咫尺,她却好像一个幻影、摇曳在遥远的长安。可是胸前她沾染的霉灰味儿是真实的,袖边她口水留下的印迹是真实的,指尖她那份沉甸甸的温度更是真实的。那么若非她实在精疲力竭,便只余下一种可能——他不愿去想那种可能,于是回刺史府那迢迢远路,他便唯有想了更多,其间有懊恼、有庆幸、有自嘲、甚至怨恨,有一瞬的愠怒。尤其当文雀义正词严,只字不肯透露——他几乎当真要打定主意,当即起身一起折返夏州,去看看她走过的路,听听她的故事。可他不能够。夏州乱则乱矣,毕竟已经平息;西受降城久攻不下的症结仍在九原,兵权威信、大多仍握在秦秉正手里;右威卫的内奸未除,火拔支毕的动向不明——日出东方一线,朱兆已候在门外。还有这位兵部侍郎,仍需好好修理敲打,所以当下……他站起身,有一瞬甚至嫉妒荆风脸上朝阳落下的那半面红晕。:()四无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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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狠字贯穿全文。这是天命游戏,无限轮回只为活着!不管是命运之子还是天命反派,不管是轮回者还是穿越者,都得屎!本书又叫我就是天命轮回尽头我要成为神从海贼开始轮回推荐海贼之银狐如果您喜欢从海贼开始猎杀主角,别忘记分享给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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