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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伯爵十两银子相谢,说着跪在地下。慌的伯爵拉起,说道:“此是成人之美,大官人携带你得此前程,也不是寻常小可。”因问:“你如今所用多少够了?”吴典恩道:“不瞒老兄说,我家活人家,一文钱也没有。到明日上任参官贽见之礼,连摆酒,并治衣类鞍马,少说也得七八十两银子。如今我写了一纸文书此,也没敢下数儿。望老兄好歹扶持小人,事成恩有重报。”伯爵看了文书,因说:“吴二哥,你借出这七八十两银子来也不够使。依我,取笔来写上一百两。恒是看我面,不要你利钱,你且得手使了。到明日做了官,慢慢陆续还他也不迟。俗语说得好:借米下得锅,讨米下不得锅。哄了一日是两晌。”吴典恩听了,谢了又谢。于是把文书上填写了一百两之数。
两个吃了茶,一同起身,来到西门庆门首。平安儿通报了,二人进入里面,见有许多裁缝匠人七手八脚做生活。西门庆和陈敬济在穿廊下,看着写见官手本揭帖,见二人,作揖让坐。伯爵问道:“哥的手本札付,下了不曾?”西门庆道:“今早使小价往提刑府下札付去了。还有东平府并本县手本,如今正要叫贲四去下。”说毕,画童儿拿上茶来。吃毕茶,那应伯爵并不提吴主管之事,走下来且看匠人钉带。西门庆见他拿起带来看,就卖弄说道:“你看我寻的这几条带如何?”伯爵极口称赞夸奖道:“亏哥那里寻的,都是一条赛一条的好带,难得这般宽大。别的倒也罢了,自这条犀角带并鹤顶红,就是满京城拿着银子也寻不出来。不是面奖,就是东京卫主老爷,玉带金带空有,也没这条犀角带。这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旱犀角不值钱。水犀角号作通天犀。你不信,取一碗水,把犀角放在水内,分水为两处,此为无价之宝。”因问:“哥,你使了多少银子寻的?”西门庆道:“你们试估估价值。”伯爵道:“这个有甚行款,我每怎么估得出来!”西门庆道:“我对你说了罢,此带是大街上王昭宣府里的带。昨日一个人听见我这里要,巴巴来对我说。我着贲四拿了七十两银子,再三回了来。他家还张致不肯,定要一百两。”伯爵道:“难得这等宽样好看。哥,你明日系出去,甚是霍绰。就是你同僚间,见了也爱。”夸美了一回,坐下。西门庆便向吴主管问道:“你的文书下了不曾?”伯爵道:“吴二哥正要下文书,今日巴巴的央我来激烦你。蒙你照顾他往东京押生辰担,虽是太师与了他这个前程,就是你抬举他一般,也是他各人造化。说不的,一品至九品都是朝廷臣子。但他告我说,如今上任,见官摆酒,并治衣服之类,共要许多银子使,那处活变去?一客不烦二主,没奈何,哥看我面,有银子借与他几两,率性周济了这些事儿。他到明日做上官,就衔环结草也不敢忘了哥大恩!休说他旧在哥门下出入,就是外京外府官吏,哥也不知拔济了多少。不然,你教他那里区处去?”因说道:“吴二哥,你拿出那符儿来,与你大官人瞧。”这吴典恩连忙向怀中取出,递与西门庆观看。见上面借一百两银子,中人就是应伯爵,每月利行五分。西门庆取笔把利钱抹了,说道:“既是应二哥作保,你明日只还我一百两本钱就是了。我料你上下也得这些银子搅缠。”于是把文书收了。才待后边取银子去,忽有夏提刑拿帖儿差了一名写字的,拿手本三班送了二十名排军来答应,就问讨上任日期,讨问字号,衙门同僚具公礼来贺。西门庆教阴阳徐先生择定七月初二日辰时到任,拿帖儿回夏提刑,赏了写字的五钱银子。正打发出门去了,只见陈敬济拿着一百两银子出来,教与吴主管,说:“吴二哥,你明日只还我本钱便了。”那吴典恩拿着银子,欢喜出门。看官听说:后来西门庆死了,家中时败势衰,吴月娘守寡,被平安儿偷盗出解当库头面,在南瓦子里宿娼,被吴驿丞拿住,教他指攀吴月娘与玳安有奸,要罗织月娘出官,恩将仇报。此系后事,表过不题。正是:
不结子花休要种,无义之人不可交。
那时贲四往东平府并本县下了手本来回话,西门庆留他和应伯爵,陪阴阳徐先生摆饭。正吃着饭,只见吴大舅来拜望,徐先生就起身。良久,应伯爵也作辞出门,来到吴主管家。吴典恩早封下十两保头钱,双手递与伯爵,磕下头去。伯爵道:“若不是我那等取巧说着,会胜不肯与借与你。”吴典恩酬谢了伯爵,治办官带衣类,择日见官上任不题。
那时本县正堂李知县,会了四衙同僚,差人送羊酒贺礼来,又拿帖儿送了一名小郎来答应。年方一十八岁,本贯苏州府常熟县人,唤名小张松。原是县中门子出身,生得清俊,面如傅粉,齿白唇红;又识字会写,善能歌唱南曲;穿着青绡直缀,凉鞋净袜。西门庆一见小郎伶俐,满心欢喜,就拿拜帖回覆李知县,留下他在家答应,改唤了名字叫作书童儿。与他做了一身衣服,新鞋新帽,不教他跟马,教他专管书房,收礼帖,拿花园门钥匙。祝实念又举保了一个十四岁小厮来答应,亦改名棋童,每日派定和琴童儿两个背书袋、夹拜帖匣跟马。
到了上任日期,在衙门中摆大酒席桌面,出票拘集三院乐工承应吹打弹唱。此时李铭也夹在中间来了,后堂饮酒,日暮时分散归。每日骑着大白马,头戴乌纱,身穿五彩洒线揉头狮子补子员领,四指大宽萌金茄楠香带,粉底皂靴,排军喝道,张打着大黑扇,前呼后拥,何止十数人跟随,在街上摇摆。上任回来,先拜本府县帅府都监,并清河左右卫同僚官,然后新朋邻舍,何等荣耀施为!家中收礼接帖子,一日不断。正是:
白马红缨色色新,不来亲者强来亲。时来顽铁生光彩,运去良金不发明。
西门庆自从到任以来,每日坐提刑院衙门中,升厅画卯,问理公事。光阴迅速,不觉李瓶儿坐褥一月将满。吴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姥姥、吴大姨、乔大户娘子,许多亲邻堂客女眷,都送礼来,与官哥儿做弥月。院中李桂姐、吴银儿见西门庆做了提刑所千户,家中又生了子,亦送大礼,坐轿子来庆贺。西门庆那日在前边大厅上摆设筵席,请堂客饮酒。春梅、迎春、玉箫、兰香都打扮起来,在席前斟酒执壶。
原来西门庆每日从衙门中来,只到外边厅上就脱了衣服,教书童叠了,安在书房中,止带着冠帽进后边去。到次日起来,旋使丫鬟来书房中取。新近收拾大厅西厢房一间做书房,内安床几、桌椅、屏帏、笔砚、琴书之类。书童儿晚夕只在床脚踏板上铺着铺睡。西门庆或在那房里歇,早晨就使出那房里丫鬟来前边取衣服。取来取去,不想这小郎本是门子出身,生的伶俐清俊,与各房丫头打牙犯嘴惯熟,于是暗和上房里玉箫两个嘲戏上了。那日也是合当有事,这小郎正起来,在窗户台上搁着镜儿梳头,拿红绳扎头发。不料玉箫推开门进来,看见说道:“好贼囚,你这咱还描眉画眼的,爹吃了粥便出来。”书童也不理,只顾扎包髻儿。玉箫道:“爹的衣服叠了,在那里放着哩?”书童道:“在床南头安放着哩。”玉箫道:“他今日不穿这一套。吩咐我教问你要那件玄色[囗扁]金补子、丝布员领、玉色衬衣穿。”书童道:“那衣服在厨柜里。我昨日才收了,今日又要穿他。姐,你自开门取了去。”那玉箫且不拿衣服,走来跟前看着他扎头,戏道:“怪贼囚,也象老婆般拿红绳扎着头儿,梳的髩虚笼笼的!”因见他白滚纱漂白布汗褂儿上系着一个银红纱香袋儿,一个绿纱香袋儿,就说道:“你与我这个银红的罢!”书童道:“人家个爱物儿,你就要。”玉箫道:“你小厮家带不的这银红的,只好我带。”书童道:“早是这个罢了,倘是个汉子儿,你也爱他罢?”被玉箫故意向他肩膀上拧了一把,说道:“贼囚,你夹道卖门神──看出来的好画儿。”不由分说,把两个香袋子等不的解,都揪断系儿,放在袖子内。书童道:“你子不尊贵,把人的带子也揪断。”被玉箫发讪,一拳一把,戏打在身上。打的书童急了,说:“姐,你休鬼混我,待我扎上这头发着!”玉箫道:“我且问你,没听见爹今日往那去?”书童道:“爹今日与县中华主簿老爹送行,在皇庄薛公公那里摆酒,来家只怕要下午时分,又听见会下应二叔,今日兑银子,要买对门乔大户家房子,那里吃酒罢了。”玉箫道:“等住回,你休往那去了,我来和你说话。”书童道:“我知道。”玉箫于是与他约会下,才拿衣服往后边去了。
少顷,西门庆出来,就叫书童,吩咐:“在家,别往那去了,先写十二个请帖儿,都用大红纸封套,二十八日请官客吃庆官哥儿酒;教来兴儿买办东西,添厨役茶酒,预备桌面齐整;玳安和两名排军送帖儿,叫唱的;留下琴童儿在堂客面前管酒。”吩咐毕,西门庆上马送行去了。吴月娘众姐妹,请堂客到齐了,先在卷棚摆茶,然后大厅上屏开孔雀,褥隐芙蓉,上坐。席间叫了四个妓女弹唱。果然西门庆到午后时分来家,家中安排一食盒酒菜,邀了应伯爵和陈敬济,兑了七百两银子,往对门乔大户家成房子去了。
堂客正饮酒中间,只见玉箫拿下一银执壶酒并四个梨、一个柑子,迳来厢房中送与书童儿吃。推开门,不想书童儿不在里面,恐人看见,连壶放下,就出来了。可霎作怪,琴童儿正在上边看酒,冷眼睃见玉箫进书房里去,半日出来,只知有书童儿在里边,三不知叉进去瞧。不想书童儿外边去,不曾进来,一壶热酒和果子还放在床底下。这琴童连忙把果子藏在袖里,将那一壶酒,影着身子,一直提到李瓶儿房里。只见奶子如意儿和绣春在屋里看哥儿。琴童进门就问:“姐在那里?”绣春道:“他在上边与娘斟酒哩。你问他怎的?”琴童儿道:“我有个好的儿,教他替我收着。”绣春问他甚么,他又不拿出来。正说着,迎春从上边拿下一盘子烧鹅肉、一碟玉米面玫瑰果馅蒸饼儿与奶子吃,看见便道:“贼囚,你在这里笑甚么,不在上边看酒?”那琴童方才把壶从衣裳底下拿出来,教迎春:“姐,你与我收了。”迎春道:“此是上边筛酒的执壶,你平白拿来做甚么?”琴童道:“姐,你休管他。此是上房里玉箫,和书童儿小厮,七个八个,偷了这壶酒和些柑子、梨,送到书房中与他吃。我赶眼不见,戏了他的来。你只与我好生收着,随问甚么人来抓寻,休拿出来。我且拾了白财儿着!”因把梨和柑子掏出来与迎春瞧,迎春道:“等住回抓寻壶反乱,你就承当?”琴童道:“我又没偷他的壶。各人当场者乱,隔壁心宽,管我腿事!”说毕,扬长去了。迎春把壶藏放在里间桌子上,不题。
至晚,酒席上人散,查收家火,少了一把壶。玉箫往书房中寻,那里得来!问书童,说:“我外边有事去,不知道。”那玉箫就慌了,一口推在小玉身上。小玉骂道:“[入日]昏了你这淫妇!我后边看茶,你抱着执壶,在席间与娘斟酒。这回不见了壶儿,你来赖我!”向各处都抓寻不着。良久,李瓶儿到房来,迎春如此这般告诉:“琴童儿拿了一把进来,教我替他收着。”李瓶儿道:“这囚根子,他做甚么拿进来?后边为这把壶好不反乱,玉箫推小玉,小玉推玉箫,急得那大丫头赌身发咒,只是哭。你趁早还不快送进去哩,迟回管情就赖在你这小淫妇儿身上。”那迎春方才取出壶,送入后边来。后边玉箫和小玉两个,正嚷到月娘面前。月娘道:“贼臭肉,还敢嚷些甚么?你每管着那一门儿?把壶不见了!”玉箫道:“我在上边跟着娘送酒,他守着银器家火。不见了,如今赖我。”小玉道:“大妗子要茶,我不往后边替他取茶去?你抱着执壶儿,怎的不见了?敢屁股大──吊了心也怎的?”月娘道:“今日席上再无闲杂人,怎的不见了东西?等住回你主子来,没这壶,管情一家一顿。”
正乱着,只见西门庆自外来,问:“因甚嚷乱?”月娘把不见壶一节说了一遍。西门庆道:“慢慢寻就是了,平白嚷的是些甚么?”潘金莲道:“若是吃一遭酒,不见了一把,不嚷乱,你家是王十万!头醋不酸,到底儿薄。”看官听说:金莲此话,讥讽李瓶儿首先生孩子,满月就不见了壶,也是不吉利。西门庆明听见,只不做声。只见迎春送壶进来。玉箫便道:“这不是壶有了。”月娘问迎春:“这壶端的往那里来?”迎春悉把琴童从外边拿到我娘屋里收着,不知在那里来。月娘因问:“琴童儿那奴才,如今在那里?”玳安道:“他今日该狮子街房子里上宿去了。”金莲在旁不觉鼻子里笑了一声。西门庆便问:“你笑怎的?”金莲道:“琴童儿是他家人,放壶他屋里,想必要瞒昧这把壶的意思。要叫我,使小厮如今叫将那奴才来,老实打着,问他个下落。不然,头里就赖着他那两个,正是走杀金刚坐杀佛!”西门庆听了,心中大怒,睁眼看着金莲,说道:“依着你恁说起来,莫不李大姐他爱这把壶?既有了,丢开手就是了,只管乱甚么!”那金莲把脸羞的飞红了,便道:“谁说姐姐手里没钱。”说毕,走过一边使性儿去了。
西门庆就有陈敬济进来说话。金莲和孟玉楼站在一处,骂道:“恁不逢好死,三等九做贼强盗!这两日作死也怎的?自从养了这种子,恰似生了太子一般,见了俺每如同生刹神一般,越发通没句好话儿说了,行动就睁着两个毴窟窿吆喝人。谁不知姐姐有钱,明日惯的他每小厮丫头养汉做贼,把人说遍了,也休要管他!”说着,只见西门庆与陈敬济说了一回话,就往前边去了。孟玉楼道:“你还不去,他管情往你屋里去了。”金莲道:“可是他说的,有孩子屋里热闹,俺每没孩子的屋里冷清。”正说着,只见春梅从外走来。玉楼道:“我说他往你屋里去了,你还不信,这不是春梅叫你来了。”一面叫过春梅来问。春梅道:“我来问玉箫要汗巾子来。”玉楼问道:“你爹在那里?”春梅道:“爹往六娘房里去了。”这金莲听了,心上如撺上把火相似,骂道:“贼强人,到明日永世千年,就跌折脚,也别要进我那屋里!踹踹门槛儿,教那牢拉的囚根子把踝子骨歪折了!”玉楼道:“六姐,你今日怎的下恁毒口咒他?”金莲道:“不是这等说,贼三寸货强盗,那鼠腹鸡肠的心儿,只好有三寸大一般。都是你老婆,无故只是多有了这点尿胞种子罢了,难道怎么样儿的!做甚么恁抬一个灭一个,把人[足丽]到泥里!”正是:
大风刮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说短长。
这里金莲使性儿不题。且说西门庆走到前边,薛大监差了家人,送了一坛内酒、一牵羊、两匹金缎、一盘寿桃、一盘寿面、四样嘉肴,一者祝寿,二者来贺。西门庆厚赏来人,打发去了。到后边,有李桂姐、吴银儿两个拜辞要家去。西门庆道:“你每两个再住一日儿,到二十八日,我请许多官客,有院中杂耍扮戏的,教你二位只管递酒。”桂姐道:“既留下俺每,我教人家去回妈声,放心些。”于是把两人轿子都打发去了,不在话下。
次日,西门庆在大厅上锦屏罗列,绮席铺陈,请官客饮酒。因前日在皇庄见管砖厂刘公公,故与薛内相都送了礼来。西门庆这里发柬请他,又邀了应伯爵、谢希大两个相陪。从饭时,二人衣帽齐整,又早先到了。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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