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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已有近黄昏之意,唐立叫了一声后翻身站了起来,脚一沾地,茫然感就起来了:“我……我……”唐正不客气地从后面踹了他一脚:“快去洗脸。”桌面上已经摆好了梳洗用具,在唐立整理仪容的时候,唐正将几个小小的香囊塞进了唐立的衣服里、腰带间,抱怨道:“你这小鬼不只脏得要死,还臭的要死,待会别吓到了别人。”无论唐正念叨什么,唐立一律只以冷哼一声作回应。
整理好了之后,唐正抓住了唐立的手臂,走出了房门,道:“记住了,别离我太远。”唐立点了点头,心里却很厌烦唐正这种像是带着个五六岁的小孩一样扯着他的手的动作。
客栈外,早就有一辆马车候着,唐正告诉唐立,那是应南星派来接那些参加万灯会的客人的。车厢里倒也是宽敞,再坐多两三个人也显得宽松。唐立凑近了唐正,小声地问他是怎么跟应南星这种大户人家搭上关系的。“大户人家?就他?”唐正嗤笑一声,“他连给族长大人作上马椅都不配,若不是族里几个老头念念叨叨的,又何必借另一个扶起来的权贵同他结交,就应南星这种人,那还巴不得磕头求我们跟他来往的呢。”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啊。唐立又感觉到了这个氏族骨子里的高傲和自以为是,他望着车外向后掠去的景观,等了一会儿后,心里不免有些着急,问道:“到了没有啊?”唐正看也不看窗外,摸着自己的长剑剑柄道:“早就到了,利州城南边的房屋、街道都是姓应的,现在去的只是他摆灯用的那条街罢了。”唐立忍不住咋舌道:“他家里那么多人啊……”“买来又不住人,穷显摆的呗。”
马拉着车子跑了快半刻钟,唐立才看到街上开始有人,而且越来越多,衣着也不一般,都埋头赶着路。那些人看见马车,都停下来脚步,注视着车厢,眼里分明就是艳羡之意。
长街两侧都有拒马桩,十来个家丁模样的人在检查来人的请帖,确认来人的身份后才予以放行,他们一见马车,就立即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先把拒马桩撤了,躬身送马车入内。
马车缓缓驶到一旁,唐立感觉车子越来越慢,直到停下。唐正抓住了唐立跳下了车,迎面就见到一个中年男子,其身后又是几个家丁。男子拱手作了一揖,唐正和唐立回了礼,唐正递上了拜帖,男子接过了帖子,看也不看就给了身边的一个家丁,又道:“在下应尚晨,敝字追曦。”唐正也应道:“在下唐正,敝字公端。”
笑眯眯地听唐正说完后,应尚晨又把目光投向唐立:“拜帖上可只有公端兄的名字啊,这位又是?”唐正揉了揉唐立的头,笑道:“这是舍弟唐立,家里无暇顾及他,我就带这小子长长见识,这多了个人,应大官人,应该不会介意的吧?”唐正盯着应尚晨的眼睛,对方却先弯腰点头行礼:“既然是公端兄的家人,自然也是应家的座上宾,灯会已经开始,请二位先随我来。”说着,他弓腰作相请状,家丁们也队列两旁,让出了一条路来。
回了礼,也相请之后,唐正拉着唐立向前走去,转过了一条街,映入唐立眼帘的就是大大小小、流光溢彩的灯。在这一条长街上,稍小的灯就给挂在了道路的两侧,大些的灯就被安置在了街上较为宽阔的路中央。灯旁边都有着应家的佣人演示灯的精巧。此时,已经有不少宾客游走在街上,时而漫步路中,时而驻足围观路中的彩灯,欢笑声、赞叹声、走动嬉弄声伴生于彩灯旁。
还没走两步,唐立就给一组真正的花灯给吸引住了,不知是哪家匠人巧手造出了菊花、牡丹、杜鹃花等模样的灯具。唐立兴奋地想扑过去摸摸花瓣,他用力挣着唐正的拉扯,应尚晨在一旁看着,唐正不便暗示唐立先干正事,只得松手让他去闹。
没了唐正干涉,唐立几乎是滚到了那堆花灯旁边,他轻轻抚着一盏菊花灯,他看见花心之中是一簇小火,金色花瓣被照亮了,一条条的花瓣里,有的是真正的菊花花瓣,而有的只是蜡制的,那些仆人见应尚晨没有说什么,也就没管唐立拨着菊花灯的叶瓣。
看完了菊花灯,唐立望见了前头有棵梅花树,树下也有几个仆人。唐立就三步作两步地奔过去,他先摸到了树干是真的树,而那梅花却是假花,亦如菊花灯一般,只是一棵树上挂着近百盏梅花灯,便是成了一个奇迹了。唐立虽然不够高去攀下一枝来,而伴着最后的黄昏,梅花树也不怎么发亮,但他依然能够感觉的出这近百盏梅花灯里头都有火焰跳动,都在照耀着,四周也浸着一股梅花香,想来是在灯油中或是树枝间掺上了香料所致。
这时,一手里捧着一小盆桂花的婢女朝着唐立走来,她轻轻放下花盆,先向唐立屈膝行了礼,低头轻声却清晰地道:“闻公子好花灯,主人特令奴婢将薄礼奉上,请公子笑纳。”说罢,她也不理唐立是否回答,就伸手摘下了一枝桂花,走到了唐立面前:“公子,得罪。”唐立见她与自己年纪相仿,一下子又凑近了过来,在周围都是暖烘烘的花灯的影响下,脸红了起来,手脚都不知所措。
那婢女轻手替唐立簪上桂花枝,唐立尚未及冠,婢女就先用细金夹给唐立夹住。待婢女整理好,退了开来,唐立才睁开了眼睛。桂花密且小,他只觉的脸侧也是暖暖的,与其说是簪了灯,倒不如说是别了一截还烧着的香。那婢女低头弯腰行了一礼,又抱花离开了。
脸上潮红一退,唐立的注意力又被一盏有半丈高、一张案几大的莲花灯给吸引住了。那莲花灯似乎还可以坐人,唐立踮着脚,看见了莲台上莲子长成处密密地升着一豆大小的灯火。就在唐立抓着边上的花瓣想爬上去的时候,一只手扯住了他的后领,把他拉了下来:“你别乱动!”
不用回头,唐立也知道那是唐正,他刚要叫嚷几声,忽看见了应尚晨似乎一直都在边上看着自己,就哑下声音来道了声歉。应尚晨笑了几声,说道:“这些灯摆着这里,本来就是供人赏玩的,可惜尚有暮色,要等天黑透了,这条街才会真正地亮起来,到那时,才算是好玩。”唐正陪着笑,右手却用力捏了捏透了的手腕,唐立疼得连眼泪都快出来了,心知这是唐正在告诉自己不要多事。
见到应尚晨始终不提正事,唐正就先开口道:“此番叨扰,在下是有要事须同应大老爷相商……”唐立一听就知道这些又跟自己毫无关系,眼珠子滚来滚去地打量着四周:宾客渐稠,一看大多是都是富贵人家,身边都跟着应家派去服侍的下人。唐立看见那给他簪过花的婢女此时正向一个贵妇模样的人屈膝行礼。
正看着,唐立忽觉被唐正扯着往前走。唐正还没放松拉他的手,他也只能乖乖地跟着唐正走。应尚晨在前头带着路,也没有回过头来,就突然说道:“家父久恙不愈,脾气可能有些急躁,待会还请二位多多担待。”说到最后一句时,应尚晨停下脚步,在路旁给唐正和唐立两人作了一揖,唐正两人又向其回礼。
众人走了快一刻钟的时间,渐渐远离了摆着花灯的几条长街,来到了一处宅门前。旁边的房屋早已是破旧不堪,唯独其中这所宅府光亮如新建,宅前也有几个手持棍棒的家丁,他们见到应尚晨,微微躬身行了礼。
默默打量了此地一会儿,走进宅门的唐正开口道:“久闻应老爷好灯,可这居所倒也寻常。”应尚晨点头应是道:“家父近来很喜欢那一组灯,甚至也不愿意接近先前的那些灯,所以……”应尚晨苦笑了一声,接着道:“现在全府上下夜里都不用灯来照明。”
一行人步入厅堂之上,先前早有人通报过,应南星就在厅堂上等着他们。起初看见应南星,其人就在唐立的预料之外,他以为他会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眼神算计、穿金缀银、目空一切的富贾,然而在他面前的应南星,却是枯槁如木,瘦长的身子躺在了长榻上,举止都要身旁的下人服侍。
行过了礼,唐正看着躺在榻上的老人,见到老人也没有什么表示,就先开口道:“我要的灯在哪?”应南星伸出了手来,指了指唐正伸出来的左手,下人们就会意,快步走入内室,取出了一盏黑漆漆的灯来,双手奉送给唐正。唐正也只是扫了一眼,也不接着,就说道:“老爷子可莫要欺负我,我要的灯,可是一组的灯。”
听到唐正这句话,应南星皱着眉头,张开了嘴,唐正初时不解其意,但忽然间,唐正就发觉他其实是在笑着。应南星缓缓在下人的搀扶下坐了起来,嘶哑着声音道:“你也知道是一组灯,那怎么可能立刻就给得了你?随我到后房里来吧。”
一听到吩咐,那些仆从就平稳地连人带榻地抬起了应南星,站定后才往前走。唐正心里有气,脸色却仍是平静如水。唐立也用不着他催,方才唐正挡着他视线,完全看不见那灯是长个什么样子,现在能看灯了,他自然就自觉地跟着应南星往后厢房走。
后厢房内空空荡荡的,毫无装饰,地面上摆着一组大大小小的灯。众人走进了房内,唐立的第一感觉是这房间简直是大得离谱,然后才把注意力放在灯上,一眼望去是小灯围着中间的大灯,然而这种围,细看却不是那么完整的一圈,而是散乱的。大灯里头也有小灯,小灯圈里也有大灯,就像是把好的菜籽和一般的菜籽混在一块,再撒进田里,最后发现在田的中间长势好的菜很密集,在外边恰好是长势一般的菜。虽分布得是杂乱无章,但内部确实是有巧妙的规律。
当然,在唐立眼中,这些灯就是乱摆的,他蹲下来,在灯光里细细看着灯身上的饰样。这里所有的灯都长成一个样,只是大小不一罢了。灯足是鼎状的,鼎中越出了蟒身,蟒身上接云纹,灯顶是龙首,龙首瞪目伸舌,那一豆灯光,就燃在了龙舌尖上。只是这么一扫,唐立就觉得不太对劲,回头问道:“哎,这灯油得放在哪里啊?”
一般灯具都有平着盛放灯油的架子,可这些灯是完全没有。然而这些灯不对劲的地方何止是那些,方才一进门时,唐正就注意到了这些灯火都异常平稳,开门的那一下,和现在众人进来的衣袖扰动,都没能让那些灯火晃动一下。
这时,应南星用手指叩了叩榻侧的木板,应尚晨会意,就先凑前了一步,道:“这些灯,用不着灯油。”不用灯油就能在空中燃起火来的,据唐立所知就只有驭火术了,难道这应南星是妖?
先前端了一盏灯出去的仆人走进灯阵,刚刚放下灯,应南星就极用力地咳了一声,那仆人登时手忙脚乱地调着那盏灯的位置,直至同端出去时的位置重合为止,他才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等到那仆从出来,应尚晨才续道:“我想,讲灯前倒不如先交代一下这些灯的来历。相传这些灯的第一位主人,是三国时期的诸葛孔明,他攻打魏国时,知道了自己大限将至,就先设下这些灯来为自己延寿十年,后来因为灯熄而失败,不久后,诸葛就病死在军中,再后来,魏国的军队冲散了汉王的营地,这些七星续命灯也就由此下落不明,后值有心人搜寻,方才寻齐了这些灯,最后这些灯由于各种巧合落入我先辈之手,遂传至今日。”
房里静了下去,唐正二人才知道应尚晨讲完了,唐立仍是不解:“那……那灯油呢?”唐正看着在父亲榻前始终谦恭地低着头的应尚晨,道:“你不会是要告诉我这些灯自从传下来就是点着了的吧?”应尚晨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说这些灯非同一般。”
由于受到心里好奇的驱使,唐立伸出了右手想摸摸火苗,却没感觉出寻常火焰的烫手来,他缩回了手,唐立站直了身,问道:“这些灯……真能延长寿命?”不等应尚晨回答,应南星咳了起来,缓了一阵后道:“若真有用,我又何至于此?”“虽然不能延寿,但……但容我且问一句,贵府不缺银两,又何必把这些灯出手?”唐正侧身对着应尚晨,问道。
“这……”应尚晨迟疑了一下,应南星就接了话,只是老人的声音实在是太小,唐正还得聚精会神地才能听到他在说什么:“藏灯只是老朽的兴致,同小辈、应家无关,老朽自知不日就要西去,又知尚晨自有游历四方的想法,那何必让这些宝灯蒙尘,或是分他心神?所以,老朽就想在辞世前先为这些灯寻好去处,再讲利州的财产处置了,还望小友理解。”老人说着,双手颤抖着伸出,缓缓抱了一拳。
房中又静了片刻,唐正低首抱拳还了礼数,道:“既然如此,我若是能购下这些灯,也定会如老爷子一般好生对待它们。”唐立也跟着行了一礼。应尚晨身子又弯了下去,道:“若是如此,那容在下代家父谢过二位了。”“那既然我有意把灯买下,你们也有意将灯让出,关于这些灯,这些火,你们能否再多说几句?”唐正朝着灯迈前了一步,挥掌一扇,掌风瞬间吹满房,可是灯火却是连晃也不曾晃动过。
掌风息了之后,应尚晨拍掌称赞:“少侠好功夫!”赞罢,他轻轻地唉出了一口气来:“这灯不是寻常的灯,要灭也不能循常规去灭。”说完,他也没接下文,只是自顾自地叹气。“那也就是说,这火连水也浇不灭咯?”唐立见他不答,就应了一句,本想着让应尚晨顺着话藤讲下去。“是的,这火连水也浇不灭。”应尚晨答道。
可是说完这句,应尚晨又不言语了,唐立哼了一声:“那什么诸葛的灯又是怎么熄的?”应尚晨答道:“传说是外头来了个将军,在进帐的时候有风扑灭了灯。”“那刚刚怎么……?”唐立说到一半的时候停了下来,心想那要么这灯是假的,要么应尚晨说的那个传说就是假的。
话圈子绕了几转,一个下人小跑进来,看见唐立和唐正都在房中,先跪了下来磕了个头,才到应尚晨身边耳语了一阵,下人说完后,躬身快步走了出去。应尚晨又同应南星说了几句话,才回身朝着唐立和唐正拱手道歉:“在下也明白二位都想要这些灯,可眼下的情况实在是难办。”“什么意思?”唐正开始有些不耐烦,“因为……除了二位,其实还有一位,也想要这……”
还没等应尚晨说完话,房门再度被打开,房内的众人都盯着门口,唐正慢慢挪到了唐立身前,两人右手都暗暗地去摸剑。这时,一位婀娜多姿的贵妇小步跨过了门槛,套着丝绸的手轻轻搭在了木门边上,不失魅惑地用低声说道:
“什么嘛,大家都在这里看灯,就把妾身撇在外面,应大官人,应小官人,你们这可是失了礼数了,噢,对了,下次记得换些能打些的奴才,细胳膊细腿的,玩得可真不尽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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