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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茶税的蠲免,无形之中给楼兰国的难民们提供了就业的机会,他们之中很多人不再以偷鸡摸狗为谋生之道,慢慢走上了正途,在玄武城中入乡随俗,有了正常的生活,衣食住行渐与城中居民无异。
裴龠、周为渊、周以明三个人不动声色地离开了银安市中心攒动的人流,在那玄武城茶亭路的驿站租了三匹红鬃马,于青石街道上便衣而行。他们穿过群小堆雪的林壕,绕过廊腰缦回的宫苑,当视野一度开阔起来的时候,三个人也已然置身于一片空旷之中。裴龠拉缰,那马儿收了前蹄,立在原地,身后的周为渊和周以明也喊停了身下缓步而行的马儿。只见风携玉尘,树堕飞羽,让人一度疑心这里是不是哪位神人呈于人间的一处留白,留白之余,又有万千景象撞入怀中,令人心胸舒荡,好似灌了一口了天地的浩然之气,乘了一番旷野的快哉之风。
欣赏了一会儿美景,三人轻声喊驾,一辆油壁香车张开华盖从他们身旁经过,车窗上悬挂着彩色的鸾铃,动辄有声。那空旷的路面也跟着车毂,跟着他们的马蹄声向前移动,他们的视线逐渐追上了道路尽头模糊在飞雪之中的景象:车过之处,宛然画工展开画轴,一路铺开了一幅错落有致的酒楼、商铺、当铺图。它们一应坐落在雪宫梅宇中。
砌下落梅如雪,枝头梅魂抱香。此情此景,勾起了周为渊对梅花寺的记忆,他的心中五味杂陈,而眼神表情里却未露一丝端倪。
裴龠道:“周为渊,周以明,你们觉得,我们去哪个酒楼一叙合适?”
周为渊道:“陛下,微臣以为,哪个酒楼都不合适。九夜司的人可不是吃素的,他们的探子遍布玄武城镇,专门监听人们的秘密,谁要是谤讥城主,诋毁国事,轻则被抓去九夜司褪一层皮下来,重则连着九族都遭殃。他们还介入民间的私事,只要人们出得起价钱,哪怕是情人的耳鬓厮磨之语,朋友之间的龃龉背叛都能一字不漏得被他们听去。”
裴龠道:“那你觉得,我们应该去哪?”
周为渊道:“陛下,我们去忍冬谷吧!那里人迹罕至,景致也清幽。”
冬日的山谷,是故人清绝的容颜,是寻隐者不遇的迷途。裴龠、周为渊、周以明三人掸了掸肩头的细雪,在一间茅亭里落座。这里天高地远,人踪绝灭,经年不化的白雪中,盘伏着一个个枯藤和一棵棵老树。裴龠想,这里果然是商讨事情的好地方,他的这把宝剑,在匣中封存太久了,能与旧国的谋臣他乡重逢,裴龠内心奋然而飞的星火腾起燎原之势,而越来越强烈。但转而想之,自己的武功尚还不知道有没有希望复原,即便顺利复国,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又谈什么保卫一国子民呢?想到这里,他不免又有些丧气。
周为渊曾是楼兰国的宰相,周以明是楼兰国的书史,有缘在楼兰国形影相伴一场,更幸运的是天灾人祸也没将他们分开。周为渊叹道:“在楼兰国灭国之前,微臣平庸无能,没有给陛下提出过什么奇谋良策,没有给补正过陛下的缺失,没有为陛下选贤举能,更不曾攻城野战,建立斩将夺旗的功劳。陛下却不嫌弃微臣不才,一直将微臣留在身边。”
裴龠笑而不语,周以明道:“当年的楼兰国,堪比唐虞之治,宫内无忧,宫外无患,哪里需要我们出奇谋,商良策,戎马战场呢?我们是蒙了陛下的福报,在风华富贵中享受了一番。”
地上燃起的一团明火,在裴龠和周为渊的眼里闪烁其光,它是祆教的源头,更是复国的光。周以明从雪中刨出了许多松果和栗子,架在火上烤出诱人的香气。
“陛下,微臣再去给您抓一只野兔。”周以明拍去身上的炭灰,将那雪上的残枝捡起,弯成一只弹弓的形状,又捡了一把冻得坚硬如铁的石子攥在手中,转身向那深谷跑去。少顷,周以明从深谷折返,他手中的弹弓已被一只灰花的兔子取代。却听得周为渊说:
“陛下,你想想,那西凉王母既让楼兰灭国,又怎会让楼兰再起复国呢?她将楼兰国子民撒入瑶池幻境而不杀之,对外彰显的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而内部,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城的能人志士各怀心思,很难齐心协力,即便楼兰国的子民承袭着复国的先志,也吃不消周围的各种人事的牵制和消磨。长此以往,这种力量会慢慢蠹空他们之间原有的信任,离间他们的共同的目标。”
裴龠道:“为渊啊,你还记得楼兰国当初的信仰吗?是祆教,我们为何不用祆教让他们归心?”
周为渊道,“陛下,玄武城物阜民丰,人们生活安泰,城主尉迟屠也开始收容楼兰国的难民,楼兰国的难民们已经开始在玄武城中安家立业,他们的眼睛正竭力享受着声色之乐,嘴里正吃尽各种美味,心里正羡慕着权势,他们在这种风气教化中浸染的久了,只怕祆教会被他们抛之脑后。而且,楼兰国亡国已久,也怕祆教已笼不住他们的心思了啊!”
裴龠道:“为渊,你的顾虑和考量我明白。但我的意思不是以祆教复国。祆教只是一个召集楼兰遗民的由头。玄武城得了银安河这么一个风水宝地,单那一河之水,就带来无数外来的人才、粮食的品种、经商的路子、玩乐的方式。这城中各行各业昌盛繁华,诗书和音乐的兴起必然是大势所趋!至于祆教,只是为了点醒我的子民们,让他们想起他们的根子在哪啊!”
周为渊听后,心里发出一声嘲笑:以诗书和音乐复国,真是凌空蹈虚!宇文胜,以往你的辉煌,是你刚好遇到了天时地利人和,和你执政治国的能力没有多大关系。但他表面上还是违心附和着裴龠。
裴龠道:“还有以往那楼兰国的军队,有自己铸造的兵器,楼兰国的子民,有自己的食物,自己的衣饰,自己的音乐和诗歌,这决不能被玄武城同化,这些也都是楼兰国的香火啊!只要楼兰国还有一个人活着,就不能让楼兰国的精神消亡!”
周为渊道:“微臣认同陛下的想法。可陛下想把新国建立在哪呢?是与城主尉迟屠交涉,在玄武城中建国?还是重回旧地垦荒拓土?国家的名字还叫楼兰吗?”
裴龠的心中忽如抽丝一般的疼:“就不叫楼兰了,新国家的名字容我再想想。为渊,你觉得这新国建立在哪好?”
周为渊道:“陛下,微臣以为,这新国建在哪都不合适。您看……”
裴龠弗悦,打断了周为渊的话语:“为渊,你这也觉得不行,那也觉得不行,那你说说,复国的事宜应该怎么着手?”
周为渊道:“陛下息怒,关于复国一事,我和以明在被梅花寺的方丈收留的时候就发过誓,我们一定要找到陛下!找到陛下之后问问陛下,若是陛下没有了复国之心,我们就劝说陛下复国,如果陛下有复国之心,我们就全力支持和辅佐陛下。但是,关于复国一事具体如何运行,于上,微臣害怕再与天庭为忤,于下,着实是困难重重啊!古往今来,复国成功的,又有几人?而那越王复国,曾成为俘虏卧薪尝胆多年之后才得以破局。重耳复国,曾流离失所,一个人在国外历尽了千难万险才重新掌权。微臣实在无法估量复国之后陛下的荣辱得失。与陛下君臣相伴一场,就微臣对陛下的了解,陛下也不愿意因为复国,让百姓流血吧?所以,陛下,微臣实在惶恐。”
裴龠不禁陷入愁思,若换作以前,自己还是屠龙少年的时候,哪怕希望再是渺茫,臣子再怎么劝谏,但凡是心里认定的事情,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也会不遗余力地去尝试。如今却感到信心减损了,臣子再一劝谏,更是让他增添了顾虑而举棋不定。
周以明道:“陛下,复国不是小事,还得从长计议。我陪您练练格斗吧,想想我这一身的功夫,还是陛下您当年亲手教的。”
裴龠道:“寡人的武功在楼兰国的天庭的交战中就已经废了。到了玄武城之后,我寻医无数,这身武功也没有恢复。”
周为渊和周以明难以置信地看了裴龠半晌。
“陛下不要难过,这天底下,一物相生,便有一物相克,一物相克,便有一物相生,世间妙手回春之人何其多,我一定会给陛下找来天底下最好的大夫,如数还原陛下的武功!”周以明道,“陛下无法起武,就让我和为渊兄给您表演一段相扑,供陛下开开心吧!”
说罢,周以明便弯身抱住了周为渊的双腿,似是要将他从地底连根拔起。周为渊也不示弱,从周以明的包围中抽出一只拳头,一拳捶在周以明的腹部,周以明便四仰八叉地摔在了雪地中。周以明一个鲤鱼打挺重新站稳,脚下拉开一个马步,假作运功之态,在雪中旋转数圈,忽然腰子向下一弯,像一只发怒的山羊一般,把犄角对准了周为渊。他健步前冲,生生用脑袋把周为渊撞开了五米。周为渊反扑过来,用手掐住周以明的脖子,周以明也反手掐住周为渊的脖子,忽而扭打在雪地里,忽而如不倒翁一般在雪末纷然的幽谷里摇晃。
他们的一招一式杂糅了南拳、北腿、少林功夫等等,完全不循规矩,模样荒诞滑稽,引得裴龠忍俊不禁干脆哈哈大笑起来。
裴龠心想,若不是到了瑶池幻境刚好赶上紫音舫招募乐师,自己在考试中一举拨得了头筹,现如今还不知道沦落何地,又能不能和周为渊、周以明见面,更别提那复国的愿望了。复国事大,确实还得审时度势,三思而行。不过,确实是好久没有这么爽快的大笑一场了。
而周为渊此时忌惮的是楼兰国的兵符还在这个前朝的楼兰王的手上,而且裴龠以往只需振臂一呼,就有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感应他的的召唤,追随他,听命于他,如今虽然时过境迁,裴龠的武功也废了,但周为渊仍不好判断裴龠是否真的已是那强弩之末,冲风之衰。
周为渊做梦都想着有一日能够登上王座,头戴冠冕,丹墀之上有万朝来仪,文武百官跪地朝拜,向着他山呼万岁,等到微服民间的时候,老百姓们端着美酒和好菜迎接他,用美好的言词赞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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