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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程远把椅子换了个方向,面朝墙坐着,人向椅背上一靠,双手蒙住了眼睛,又是长长的叹了口气,留她狼狈的哭。
…………
苏小宜陪着小杏吃着汤圆,小杏仿佛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甜汤,调皮的发出呼呼的响声,苏小宜轻轻地挑起她散落的头发,别在耳后,静静的仿佛刚刚周围什么也没发生。
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正立于一小贩的珠翠摊前,专注地挑着珠玉簪子。有一群小孩追逐着叽叽喳喳,嬉闹间无意撞了小娘子一下,她皱起眉头小声抱怨。大饼摊上只有一个男孩子打着赤膊睡在揉面的木板上,他也被吵醒了。
一个小贩挑着一担子山笋,堆成一座小山。都是新鲜嫩白的,肥唧唧的淡青色短腿,他在阴凉的那边歇下担子,就坐在一只椅子上盹着了。
尽头一口老水井一路到底,荒废了很久,已经没人在那里打水。她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坐在水井后头的石墩上,拿着小石子望里头扔,她想听听回音。她不喜欢太吵的太闹的,单单听石头落地,空旷幽深的老井,会对她的小石子作出一声一声的回答。手汗多,石头摸起来糙,眼睛也涩。
太阳此时正照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但是她们似乎觉都不觉得,沉默中只偶然听见一声碗筷叮噹响。她看着小杏这模样有一种恍惚之感,仿佛在斜阳中睡了一大觉,醒过来只觉得口干。
她说:“小杏儿,你去那大门口堵着薛程远,我在旁边的小摊等你。”她指着那块金匾:红玉府,高高大大的门,一眼就望见,那个高高大大的人,她也一眼就可以发现。
小杏儿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苏小宜眼圈有点红红的,她讨厌薛程远,苏小宜也讨厌薛程远,他刚刚还做了那么坏的事,为什么还要找他。她又想起或许是昨夜的那场大火,或者是她脖子上盖在厚厚的白纱布下的伤口疼了。
最后她还是麻溜去了。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彫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舒兰兰双手按住了镜子。
镜子里反映着的青色细纱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再定睛看时,镜子里突然出现了薛程远那张张扬俊俏的脸,只晃过了一瞬间,充满了不耐烦。
薛程远左脚迈出大门就一声喊住,一小孩畏畏缩缩躲在柱子后头直喊他大名。大庭广众之下喊的声音响亮,更何况这里是妓院门口,周围人都注意到声音将视线投向他,他更烦这样的好奇目光,冲到柱子后头揪那人。
是当初苏小宜后头的跟屁虫小鬼头,苏小宜不在家时这个小鬼头照顾他,怕他怕的要死,整天缩头缩脑鬼鬼祟祟得像个老鼠,给他送饭,他无意瞥她一眼,这个小杏就拔腿跑出门,好像他是取人命的阎王爷!
他下意识往四周看,没看见那位熟人,故意坏笑,惹她:“怎么?苏小宜也嫌你烦,给你卖到这里来了?”
“才不是!”小杏儿脸皮薄,经不住侃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小宜姐姐找你。”她又接着没好气的补充。
像听到稀奇事,他挑起眉,故作诧异:“找我贵干?”
小杏儿一毂辘将这几天发生的乱七八糟都告诉薛程远,自苏小宜被狐狸抓伤脖子后,一直在家躺着休息,可却没有个安生,村里的人七嘴八舌将她当作妖女的事传了个遍,有人故意往她家院子砸东西还连着好几天大吵大闹,为了苏小宜赶出村里无所不用其极,就在昨日傍晚几个村里的男人拥一把火烧掉她的小房子,将她赶走的意图终于得逞。苏小宜睡梦中被小杏慌张哭醒,也算是死里逃生。
薛程远面无表情听完,说:“跟我有关系?”火不又不是他放的。就这点事,也来跟他耗大半天,浪费宝贵时间。无非是村子里死了几个人,这年头哪处不死人,城里也天天死人,一想到这他头又疼,妈的还要天天装模作样去查案子,催债砍人的功夫都要现挤出来,好人坏人他都当,搞得他心力交瘁。
“你有没有良心!小宜姐姐至少还救过你一命!”
“没有。”他冷笑一声,转身潇洒离开,将烂人品格发挥到底,一点情面没留。
小杏哭着带回噩耗找到苏小宜,要知道薛程远是那样的白眼狼,打死她也不会去了,这简直就是上赶着受委屈受侮辱!
夜晚,她和小杏随意找了城隍庙周围歇脚,漏风漏声,但至少挡雨,能凑过一夜。苏小宜决心将小杏送到许郎中那儿做学徒,小杏也这么大了不能天天跟着她,至于自己,能熬一天熬一天吧,总不至于在这里窝囊死了。
她翻来覆去,草席子整夜沙沙作声,床板格格响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一会又被黎明的路过的马车吵醒。远远地拖拉着马蹄声先来了,木轮辚辚在石子路上辗过,清冷的声音,听得出天亮的时候的凉气,上下一色都是潮湿新鲜的灰色。时而有个乞丐发疯喊,叫醒大家出去乞讨,是个野蛮的吠声,有音无字,在朦胧中听着特别震耳。苏小宜睁开眼,四肢如散架一样无力疲惫,淡紫色的霞光浮现,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满目荒凉。
第二天交代好小杏的事后,就只剩下苏小宜一人。她直接进入一家典当铺,老板年纪不过三十几岁,脸黄黄的,长得像头猪,一条条横肉向下挂着,把一双小眼睛也往下拖着,那副酸溜溜的笑容也令人犯恶心。从她进门那一刻就色眯眯地盯着她看,苏小宜表明来意,听说她要签身契,那头猪笑得更欢。
他捏着尖尖的嗓对她说:“就七天,过了时候要是还不上,我也保不了姑娘。”苏小宜当没听见,眼也不眨就摁手印落契,粗暴直接。一旦借了这笔贷,人不脱层皮估计活不过去,但她要银子给自己续命,好死不如赖活着。
反正她待在这里的时候也不长了。正签字画押,突然走进来一人,又正好是薛程远。一双眼睛,从苏小宜脸上滑到老板脸上,又从老板脸上滑到苏小宜脸上,明白了个大概。苏小宜向薛程远勉强一笑,径直就走出门去。
又被身后人叫住,薛程远一手捏住一袋银子,一手掐着她的“身契”,故意走到她面前给她看,眼神里好像充满疑惑,还明知故问:“啧,你这是做什么呢?”
苏小宜好声好气地讲:“我用身契换了十两银子。”
薛程远若有所思看了看天又看了看眼前的苏小宜,唇角一挑,又要笑她:“怎么了?有难处可以同哥哥讲的。”
“讲?”她反问,“你昨天可是给小杏儿讲不帮的。”
“小杏儿?我为什么要帮她。”
她看薛程远一眼,终于明白说来说去无非要她低声下气的求,前段时间自己给他惹到了,他惯是这样恶劣的心思爱折磨人,肯定要睚眦必报,即便是失忆了,也还是“本心不该”。苏小宜心知肚明,要她如何就如何,她也一贯没脸没皮且无所顾忌,为了活命什么都能做。省去废话功夫,直接就顺着他的意思去求他:“我实在没去处,求求你帮忙。”
他最想听这句,也最不想听这句,她服软得太干脆利落,让他又觉得意兴阑珊,毫无挑战的胜负欲望。
“我没看出你一点求人的意思。”他轻声说,站到她跟前低着头看着她,整整高她一个头还多一点。站得近是让她犯难退步,再来窘迫不安小声的求,他要一个能打动他的缘由,更要一个她彻底安分服软的态度。而且,她的话只能够被他听见。
他的袍子下摆若有若无地拂在她脚面上,她也不知道怎么,就在这烈日下头站着不动,影子被压到脚底露出短短一截。冤家路窄偏偏又不得不狭路相逢。
暗绿玉璞雕的兰叶在阳光中现出一层灰尘,中间一道摺纹,肥阔的叶子托着一片灰白。暮春初夏,最爱起温柔的风,夹着碎屑如粉的落花。其中一瓣粉色轻淡若无,恰巧瘫软在他胸前衣襟突兀的刺绣上,盖住了那只小兽的眼。
苏小宜有意抬手拂过来,轻夹在两指尖,置于鼻下随意一闻,视线一高一低紧紧纠缠。
她低声道:“你要离我这样的近,我也想不出来怎么求你了。”
害人精苏小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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